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接,带点氤氲温度的雨水徐徐降在手心里,有点儿痒。
元喜又开始怀念恒春谷外,更准确的说,是皇宫里,不似这般密密柔柔飘洒,在雷电轰鸣中砸得手心都麻木的盛夏的暴雨了。
也许应该说,他怀念的是那个坐在窗前,伸手去接雨水的人。
那已经是二十四前的事了,却如同刻印在元喜脑海中一样清晰。
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比二十三岁的李承延还要小几个月,却已经随侍他身边十四年了,算得上皇上跟前的“老”人,红人。再往前一些,皇上十六岁大婚那日,也是他在朝阳殿里守夜当值。
可是,在更早之前,他就见过那个人了。
那个云泽万民敬仰,如同神祇一般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
元喜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好命的人吧。虽然爹好赌嗜酒,打跑了他娘,还把他卖进宫里换钱。他小小年纪遭了酷刑,眼见同一张铺上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伤势过重死去大半,他却挣扎着捡回一条命,还因为和二皇子年龄相仿,被选去柳贵妃宫里伺候他。柳贵妃是后宫里最漂亮的娘娘,也最受皇上宠爱,聪明伶俐的二皇子自然也被皇上视若珍宝。若不是依循云泽顺位继承的祖制,恐怕太子早就换了人选。所以那些被分送去其他地方的小太监,都很羡慕元喜。柳贵妃人虽然冷了些,却并不凶恶,赏赐奴婢更是大方。二皇子有与他一般大的薛家小少爷当玩伴,自然不会有闲工夫作弄元喜。
真是再好没有了的日子,若自己再不知足,恐怕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元喜也的确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
他没有什么野心,金钱也好,权势也罢,他都没想过要争。他就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不要生病,把每月的俸银攒着,等到年纪大了做不动的时候,可以去宫外随意什么地方,买个小小的带后院的宅子,种些瓜果蔬菜,养几只鸡仔,安静地过完这辈子。
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
一场不期然的寒凉秋雨浇下来,刚攒满一小匣子碎银的元喜就病倒了。幸好只是感染风寒,抓些祛热散湿的药煎了喝就好。可宫里的好药都是给主子们准备的,奴婢用的药既贵又次,还不一定治得好病,元喜仗着自己年轻,又舍不得存了许久的银子,就一直拖着没去看病。
熬过去就好了。
他安慰自己,耐着眩晕继续一天的活计。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挨过晚膳,哄睡了二皇子,他就可以好好歇息。
有了这个奔头,元喜强打起精神,把柳贵妃每天下午都要喝的玫瑰花露盛好,放进托盘里小心翼翼地送去御花园。
那一日柳贵妃的心情极好,清冷的脸上难得带了些许笑意,听说是娘家来了位重要的亲戚,特意挑在柳贵妃生辰前夕来贺寿。
真是位英俊的少爷!
吓!看起来年轻得很,却长得不知多高!
他的眼睛生得真好,黑黑亮亮的,真精神!
啧啧,那嘴才好看呢,薄薄地一勾……嘻嘻!
送了糕点回来的两名宫女一路叽叽喳喳地笑,兴奋得不得了,路过元喜的时候还特意和他打了招呼。元喜知道她们说的是那位客人,却实在提不兴趣去听。可能是晌午累极了趴在桌上打盹受凉加重了病情,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沉得快挂不住了,脚下也虚虚浮浮的,每一脚都试不出深浅。手上更是软绵无力,几乎抓不稳东西。
好不容易走进花园里,刚远远瞥见柳贵妃插着金步摇的云髻,元喜腿一软就跌到地上,人没怎么摔着,就是托盘里的汤盅碎了。
玫瑰花香甜的味道顷刻流溢出来,淡粉色的汤汁溅得满地都是。元喜脑袋里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就伸手抖抖索索地去拢,途中被一只手拦住了。
“小心割到你!”
那人的声音干净清朗,语气却是关切着急的。
元喜僵手僵脚地抬起脸看他,的确是个年轻英俊的少爷,二十出头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出奇地温和。
“你的手好烫,是生病了吗?”见元喜呆呆傻傻的不说话,他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果真烫得吓人。
“站得起来吗?”他又问。
元喜摇摇头,又点点头,那人笑着把他扶起来,还弯腰掸去他身上的灰尘。元喜这才注意到,他真的好高,自己在同龄人中算是高的了,也才到他的胸口而已。
“鸿睿,怎么停下了?”
柳贵妃见苏鸿睿站在路中央好一会儿没动,由寇蓉扶着跟过来看。一眼就瞧见满地碎片汤水和手足无措的元喜。
“娘、娘娘!”
元喜脸色煞白,屈膝重重跪在石板路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请罪。
柳贵妃虽然不苛待下人,并不代表她不处罚犯错的人。元喜犯这种粗心毛躁的错误,按例是要挨十下板子,扣掉三月俸银的。
“元喜,你自己下去领罚吧。”
元喜这才停下来,应声谢谢娘娘,伏在地上等柳贵妃离开。
柳贵妃转头对身侧的苏鸿睿微微一笑,牵起他的手折回去,一面走,一面柔声埋怨,
“你这孩子!都说让寇蓉去给你取书了,非要自己去,若是刚才那汤盅翻在你身上,烫伤了可怎么办?”
苏鸿睿好脾气地笑笑,不知对柳贵妃说了什么,把她逗得高高兴兴的,无可奈何地摇头叹道,
“你呀!枉你有这份儿心,姨母也不追究了。寇蓉,就按苏小将军说的去办吧!”
“是,娘娘。”
直到看不见柳贵妃了,元喜才抖抖索索地爬起来,下/身重又沾满了泥土,膝盖磕在碎瓷片上硌得生疼,他边揉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想到刑房里实打实的板子和被扣掉的三月俸银,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他也不擦,仍由涕泪糊了一脸,木木地只管往前走,好像下定了决心赴死一般。
追上来的寇蓉叫住他,细细的柳眉一皱,又好气又好笑地数落,
“你还是个气性大的!”
元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扯着袖子胡乱擦擦,抽噎着唤寇蓉姐姐。
寇蓉在他额头上狠狠一戳,骂道,
“要是娘娘见了你这倒霉样子,非把你赶出去不可!还不赶快洗把脸,拾掇干净了,去御药房取药。”
“取……取什么药?莫非是娘娘她不舒……”
元喜瞪着眼愣愣地问。
“呸、呸、呸!”
寇蓉连忙捂住他的嘴
“这种话你都敢乱说,嫌脑袋长得太牢了是不?”
元喜被她吓得再不敢开腔,眨着眼发出无声的询问。
元喜是跟在二皇子身边的随侍,寇蓉是跟在柳贵妃身边的随侍,换句话说,她是看着元喜长大的,待他自然与别人不同。于是放缓了语气解释,
“苏少爷跟娘娘说了,刚才是他想亲手把汤盅端给娘娘,没想到烫手撒了,结果连累你受罚。他心里过意不去,朝娘娘说了好些好话,娘娘一高兴就免了你的责罚,还让你去御药房抓药治病。你啊,真是撞见贵人了!”
其实柳贵妃和寇蓉哪里看不出苏鸿睿是在撒谎?凭元喜那副慌张害怕的样子,就知道汤盅是他打翻的。不过柳贵妃顾着苏鸿睿的面子,又感念他心善,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元喜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了,这次他擦了很久都没有擦干。心里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向那人道谢。
可那天以后,苏鸿睿就再也没来看过柳贵妃了。
元喜喝了御药房的药,伤风很快就好了。他做起事来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卖力,仿佛服了灵丹妙药似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力气,得的赏赐也渐渐多了起来。等他十五岁生辰一过,二皇子搬去自己的沐泽殿时,柳贵妃直接将元喜调了过去。他不再是李承延身后的小跟班了,他成了沐泽殿的总管,负责李承延的饮食起居,就连李承延去听薛太傅讲学,他也要跟去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元喜发现了李承延和薛太傅之子薛晓云之间的暧昧关系。
他们总是同起同卧,抵足而眠,往往夜深了,还能听见内室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和压低的笑声。时间一久,就有闲话在太监宫女之间流传。他们大抵还是有些怕元喜的,因为元喜和他们不同,没有一点“骨气”,主子说什么便做什么,简直是天生的奴才命。所以他们交流宫闱秘辛时,都自觉地背着元喜。偶尔元喜听到些许,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喜欢”“迷惑”“宠爱”之类的。
他不敢告诉李承延,也不敢告诉柳贵妃,叫来手下的人训斥一顿,耳根立刻清静了不少。
喜欢么?
暗地里,元喜也会琢磨。他一度认为自己是不能也不配拥有这种感情的,因为身体的残缺,注定他无法同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更遑论情/爱。
他早就认命了。
可那个春风和煦的下午,握着他的手把拉起来的人,却频繁地出现在自己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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