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没有再说话。
沉默了许久许久,就连商略都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判官从殿外走进来,“商大人,随本官来吧。”
商略却不看他,直直盯着遥远的高处,一片阴影的地方。
“你不答应我,我是不会离开的。”
冥王仍然没有回应,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判官叹了一口气,“商大人,王让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商略跟着他走了。
过了须臾,当初负责抓商略的判官走到高台下,“王,下官不懂。”
费了那么多心思,那么多时间,不就是为了抓回这作恶多端的吞魂吗?为什么商略一来,冥王就松口了?
他不信冥王真的怕了商略。
“你有去见过那吞魂吗。”冥王反问。
“还未。”
“吞魂为魂中凶极之物,没有人性,只有吞噬的本能,放任他在外,一定会酿下大罪。可是,这次那魂被抓回来,却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冥王却没有直接解释自己的话,“冥府这么多年来抓捕吞魂,目的不在于杀戮,而是为了感化。”
如果可以化去吞魂一味嗜杀的凶性,当然就不用执着于消灭了。
万物不论本性多么凶残,只要心中有了牵挂,有了爱,就不再是罪无可赦。
☆、告白
冥府以功德行赏罚,罪孽越深,灵魂将要受到的惩罚也就越厉,像苏浅醍这个级别的,商略估摸着怎么着也得刀山油锅、千疮百孔吧,所以当他看到被关在监狱里,除了样子有些落魄但绝对是完好无损的苏浅醍时,在外面拼死拼活的商野兽有些接受不能。
苏浅醍一开始抱着膝坐在墙角里,看见商略时还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嘿,帮忙问问狱卒,能不能给杯开水,那茶太冻牙了。”
商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吃剩下的餐盘和一个茶壶……有吃有喝,住的还是独间,商略觉得自己的牙比较疼。
“你来探我的监啊?”苏浅醍依旧嬉皮笑脸,好像没注意到商略的不淡定。
“他们没打你?没把你割了舌头拿去炸?没在你身上种长刺的藤?没把你泡在烧人的血池里?”
苏警官囧囧有神,“为什么听起来你那么期待我被虐待?”
“因为我现在发现,古人诚欺我!”
不管怎么说,苏浅醍看起来活蹦乱跳,也没少什么零件,商略心中还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找了冥王,让他放了你。”
苏浅醍笑笑,“哦,结果呢?”
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就让人觉得他完全不期待结局。
商略不满,“你就这个反应?”
眨了眨眼,苏浅醍爬起来鞠了个躬,“谢商大人大恩大德,小的若是还有离开之日,一定对您感恩戴德,做牛做马在所不惜。”
一点亏都不肯吃还有点洁癖的苏警官若是掐着他的脖子逼他把自己救出去还说得过去,现在这副样子……商略叹了一口气,“那些都不是你做的,你不用这样。”
“你才是,用不着安慰我,我们都明白的,我是苏浅醍,更是吞魂。”苏浅醍不再笑了,又坐回他的角落。
从他几乎本能地将煮鬼王压在地上的时候,苏浅醍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作为吞魂的记忆因为没有人性所以十分凌乱,但是他也大概能够整理出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苏浅醍根本就不指望自己还有离开冥府的机会了。
当初,吞魂就是受尽了冥府的酷刑逃跑的,现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冥王的旨意迟迟不下,但是苏浅醍知道,冥府的法度不会放过自己的。
“小醍。”
商略的声音低沉,与他深邃的眼眸一样带着奇异的魔力,苏浅醍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听到他面对面地这样叫自己,不禁愣了一下。
“冥王问我,为什么要救你。是啊,我为什么非要把你捞出来?我商略活了这么多年,身边来来往往从来也没定的人,我就觉着,自己这样一个人挺好,没人管我,我也不用去在乎别人,而且真的打算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现在,我砸了判官堂,伤了一大堆鬼吏,就为了把一只罪孽深重的凶魂救出来,为什么?冥王这样问我的时候,我对他说,我和那只魂,是恋人关系。冥王说我是一厢情愿,我告诉他,就算这样我也要把这天下独一份的恶鬼拉回来,我商略,就要他!”
商略的表情很平静,幽幽地望着苏浅醍的眼,没有那种懒惫的敷衍,也没有傲慢无礼,只有深深的认真,一种从骨子里平静出来的认真。
下一份决心,付一份真诚,也可以不是那么轰轰烈烈的事情,这就是他的心意,今天他把这些说出来,因为这是他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一次的野兽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不管别人怎么想,他商略就是这么决定,都用不着你的配合,因为商略要的人,他自然会自己伸手去抢,抢到了就牢牢地锁在身边,这就是商略,没有那些称霸天下的宏图大志,却有着唯我独尊的霸气。
苏浅醍紧紧抿着唇,张大了眼,面对商略说不出话来。
“所以,你用不着说这些宽慰我,假装和我没关系的话,苏浅醍,你只要做好永远和我在一起的觉悟就行。”
商略自顾自下了结论。
低着头的苏浅醍沉默了许久之后,悠悠笑起来。
“啰啰嗦嗦的,尽说些自言自语的话,还真是你的风格。”
这就是商略式的告白了,亦可能是他的极限,他们本来就都不是善于表达自我情感的性格。
商略看着那人黑乎乎的头顶,嘴角亦有笑意。
这辈子只此一次的表白,一点都不烂漫,环境也不怎么美好,但是的确适合这血雨腥风里过的两人。
突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对商略行礼,“商大人。”
商略和苏浅醍都不知道这就是追了苏浅醍几百年的那位判官,商略还算客气地颔首示意。
“本官是来传达冥王的指令的。”
“冥王怎么说?”商略正色。
判官微笑道:“王说,只要商大人和吞魂随本官去见一个人,您就可以带走他了。”
“见谁?”
“您见了便知。”
商略与苏浅醍随那名判官离了冥府,门口的鬼差本想上来给苏浅醍戴脚链手铐,被判官拦下,看了眼商略道:“有商大人在,这些摆设就别拿上来了。”
商略不置可否地笑笑。
就这样一路出了冥城。过奈何桥时,苏浅醍好奇地伸出头打量桥下的忘川河,河水清澈见底,他却能听见里面不断传来人哀嚎的哭声。
舀汤的女子并不如传说中那样苍老,挽着发髻,看起来就是个三四十岁的寻常妇女,看见他们,便微笑地过来打招呼。
“这便是商大人吧?”
判官看起来和孟婆十分熟络的样子,“是啊,婆婆天天呆在这,消息倒挺灵通。”
“想不知道都难啊,光是今日闹出的动静,怕是都已经传到妖界了。商大人好魄力!”
孟婆又看向苏浅醍,这一眼望去,满满都是惊叹,“想不到,想不到,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吞魂,还是魂力深厚至此的,真是难得!”
“您还见过其他吞魂吗?”苏浅醍问道。
“见过!有一个还是从我这臭水沟里跑出来的呢,但是他们的力量,都及不上你!”孟婆笑起来的样子颇为豪爽,虽然容颜不老,对着他们时却有股看待晚辈的慈爱,她这样一说话, 顿时让人觉出沧桑的意味,也意识到,这位可是冥府建立时就一直在这桥头的了,论辈分,冥府中还真没几个比她资历老的。
“他们哭什么?”苏浅醍又看向桥底。
“人总是要到死了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什么该做的没做,你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东西,那是因为,这忘川河的水,就是人死时悔恨的泪水汇成的。我在这的岁月自己都数不清了,可这不停流淌的河水从来没有减少过,可见,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到了什么时代,人类对于认清自己,也没个长进。”
苏浅醍点点头。
判官着急上路,自作主张同孟婆道了别,一妖二鬼接着走了。
孟婆含笑目送他们,吞魂无人性,更不会与冥府的人心平气和地交流,她这是第一次和吞魂交谈,但是她一点也不排斥苏浅醍,看到苏浅醍和商略并肩而去的背影,她的眼中反而充满了慈祥。
判官带着他们似乎没走多久,但是不经意间就发现自己已经离冥城很远了,冥城外露骨的荒凉,无边黑幕映衬这光秃秃的黑沙土与焦黑的树,苏浅醍觉得放眼望去都是一样的景色,也不知那判官是怎么辨别道路的。
又走了许久,一座独立的小院子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与周遭风景相比,这普通的农家小院简直就让人眼前一亮。院里种满了不知名的花草,还有葡萄架上墨绿的藤蔓,一方石桌,一把竹摇椅,彰显出一种与冥界格格不入的悠闲恬适。
判官领着他们到了小院的木门前,对那摇摇欲坠的小木门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