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文闻言连忙跟在志鸣嫂的身后进了弄堂,她们家住一楼,里面家具十分简陋。
郑家文走进里面,便瞧见王志鸣的遗像,强烈的悲恸刺激着她的神经,缓了好一会才一步一步走到牌位前。
“志鸣,六年没有见了,还记得老同学郑家文吗?”郑家文瞧着王志鸣的遗像,往日峥嵘岁月,少年音容未变,怎奈人已难再缝了。
“我回来了,你却不在了,当年说好回国之后你、我和子和兄还有田甜一起去爬西山的。”郑家文站在遗像前泪如雨下。
志鸣嫂取了三支香点燃递给郑家文,郑家文流着泪接过三鞠躬后插在香炉里。
“陶小姐,家里乱的很,你先请坐吧。”志鸣嫂搬了凳子给郑家文。
郑家文道谢后坐下,擦了擦眼泪,环顾四周,可谓家徒四壁了。
“嫂子,志鸣兄为革命献身,应该有恤金的吧?”
志鸣嫂闻言摇了摇头道:“当初寄过来一身染了血的衣服,还有一章抚恤信,我带着悦悦来上海却找不到革命党,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又病了,便留在上海,我父亲走后,也没有钱回无锡,便在这里住了下来。”
郑家文沉默不语,瞥见一旁的陈旧日记。
志鸣嫂瞧见郑家文的目光,便道:“那是志鸣生前的日记,本该火化的,但我舍不得就留下来做个念想。”
“冒昧了,志鸣兄的日子我可以看看吗?哦,若是不方便也不用勉强。”郑家文说完也觉得不合适,日记毕竟有隐私,她实在是太唐突了。
“可以。”志鸣嫂想也未想便答应了,这让郑家文很惊讶。
王悦听母亲答应了,便跑过去将日记拿了过来递给郑家文。
“谢谢,嫂子。”
郑家文朝王悦勉强一笑,坐在一旁仔细看了起来,越看心越难平静,王志鸣的日记很少记录个人生活的,多是求知和探索自强道路,读来自有一股催人奋进的气势。
“喝点水吧。”志鸣嫂端了一碗水放在郑家文身前的破桌子上,面上有几分不自在,家里穷没有什么茶水糕点招待。
“谢谢嫂子。”郑家文合上日记,心里五味杂陈,回头看了眼好朋友的遗像,顿觉无地自容,王志鸣为革命献身,她却为了感情一事自怨自艾沉浸在悲恸中难以自拔,如此比较,怎不令她汗颜啊。她回国这么久,竟然不知道老同学为革命牺牲,面对这孤儿寡母,实在是愧对老同学英烈之魂。
“你坐坐,我有些衣服要去晒。”志鸣嫂说罢走出屋去。
郑家文将水放下,站起来,随手打开米缸,里面只有三五粒了。环顾四周,吃的便只有两棵葱,连个红薯都没有。
“老同学,我来晚了,我来晚了,真是对不起。”郑家文抬头看着遗像,想起中学志趣相投的几个同学在一起求知爬山追求真理的辰光,她想她应该为那个乐天派的老同学做些什么了。
第五十五章
郑家文将日记放下, 抹去眼泪, 走出屋去, 见志鸣嫂在晒衣服,而那小悦悦则从盆里取出衣服递给她的母亲,这母女俩显然相依为命了。
“嫂子,我来帮你吧。”郑家文红着眼睛快步上前。
“这哪里好意思,你是客人。”
“什么客不客的呢。”郑家文那起衣服帮着晒在绳子上。
晒完衣服,郑家文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抬手朝小悦悦招了招手。
小悦悦向郑家文跑来。
“悦悦,告诉姑姑,几岁了?”
“六岁了。”王悦挨着郑家文。
“六岁,是上学的年纪了呀。”郑家文摸了摸小悦悦的脑袋,想起这小小的孩子用树枝在地上跟着同龄的孩子学,心里便难受, 志鸣若是在世,哪里会容忍自己的女儿不读书呢。
志鸣嫂闻言看向自己的女儿, 微微一叹。
“悦悦, 姑姑明天带你上学堂读书, 好不好?”郑家文看着眼前的小女孩, 这是王志鸣唯一的孩子,她相信王志鸣最大的希望就是让女儿读书,如今他牺牲了,她应该代他尽责送小悦悦去读书。
“真的?明天带我去上学堂?”王悦眼前亮了。
“这,这怎么好呢?”志鸣嫂闻言有些激动, 晾衣服的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心生欢喜可总觉得不好意思,“非亲非故,怎么好麻烦你?”
“嫂子,不必介怀,我和志鸣兄就像亲兄妹一样,如今他不在了,我代他尽责本也应该,志鸣在天上看着肯定也会欣慰的。”郑家文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今天仓促,先留下十元买点米和鸡蛋给孩子,小悦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饱不长个子的。我明天就来接悦悦去上学,从今往后悦悦上学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这,莫非是志鸣在天显灵不成?”志鸣嫂手里拿着钱很激动,“志鸣去广州之前一直说一定要让女儿读书,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啊。”
郑家文牵着小悦悦的手往屋里看,她本来也就是漫无目的的闲逛,谁晓得逛来逛去逛到了这里,她相信冥冥之中志鸣亡魂在指引。
郑家文离开弄堂后急匆匆回了公寓,一进门就开始收拾东西,林舒柔已经离开了,她得马上搬走。她的衣物很少,所有的东西也就两个皮箱,留下三十个银元作为租费,掏出钥匙放在茶几上,提着皮箱就走出房门,在房门口往里看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将门关上。
关上了门,郑家文在门口呆愣了好一会,这不仅是将这扇门关上了,她的心也随之关上了,她和舒柔终究是结束了。
郑家文提着东西快速下楼,拿着钥匙走到对面的洋楼开了锁。
洋楼里面的陈设没有变,只是桌子上落一点点灰尘,郑家文将皮箱放在沙发旁边,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走到厨房拿了麻布,出来就开始打扫卫生。
郑家文打扫的热汗淋淋,大约分手后的人都特别热爱劳动,将客厅打扫完时门外响起门铃声。
郑家文拿着麻布上前开门。
“二小姐。”门外的两人毕恭毕敬。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们。”郑家文打量门外的人。
“我们是老爷特意派到上海来的,二小姐出国多年,自然是没有见过。”其中一人说道。
“那你们来这找我是有事吗?”郑家文放下袖子问道。
“那个,老爷有令,一旦您和二少奶奶离婚后,二小姐在外一切开销自理,所以,这洋楼.......”
“什么意思?”郑家文心情很不好,她的日子已经被她过的一团糟了,两年多的感情分手了,中学时代的好友离开人世了,在这样的时候,她爹竟然要把她赶出去?
“请二小姐现在搬离洋楼。”门外的人低着头,毕竟这是郑家的二小姐,父女闹矛盾总不会闹一世。
“你们来真的啊?真要赶我呀?我就不明白,我离婚了难道就不是我爹的女儿了?哎,也成,你们回去告诉我爹,我搬,不过就是一切开销自理罢了,我靠自己一样能活的自在。”郑家文说罢叹了口气,走到客厅,将麻布放下,提着手提箱就往外走,这群人早不来晚不来,她都快打扫完了他们倒上门赶人了,知道打扫家有多累了。
人走霉运,喝口水都能塞牙。
郑家文气呼呼地出了洋楼,一转身就瞧见黄包车上的侯淑仪。侯淑仪刚从尚明制衣回来,坐在黄包车上看见前面的郑家文,本想当没看见,可当一黑色西服的人走到郑家文旁边时,她连忙唤住了车夫。
郑家文没想到自己最尴尬的一面会落入侯淑仪眼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虽然她和林舒柔分手了,可对于和侯淑仪离婚的事她没觉得她做错了,起码在那个阶段她一点错都没有,别想着她能对家里低头。
“郑小姐这是怎么了?”侯淑仪开口问道。
明知故问。
郑家文偏头没有回话,脸色多多少少有些难看。
“二少奶奶,老爷说......”
“别,别说,不许说。”郑家文连忙制止旁边的人,这样的囧事摆在眼前看也看明白了,在明晃晃地说出来,是不打算给她留一点面子的了。
“你被赶出来了?”侯淑仪瞧见另外一个人将洋楼落了锁。
郑家文抿了抿嘴看向侯淑仪,闷声道:“侯小姐是聪明人,应该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吧?是,我被赶出来了,你一定很满意了吧,就因为和你离婚我爹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女儿了。”
侯淑仪眯着眼睛瞪着郑家文,听听着语气,怨上她了?
“二少奶奶,这是钥匙,老爷吩咐过,离婚协议在郑家不作数,洋楼您继续住着,一切开销都由郑家来出,老爷还说,二小姐不懂事,请您不要计较多担待点。”
“什么话?”郑家文越听越气愤,什么叫她不懂事,郑家文顶着红彤彤的脸看着侯淑仪,一时脑热道:“侯小姐,我爹娘这样喜欢你,你干脆给他们当个干女儿好了。”
侯淑仪看着郑家文,那眼神如果是把锋利的刀,郑家文绝对遍体鳞伤。
郑家文被侯淑仪看的心虚,说完就红着脸不在说话。
此时的郑家文脑子里根本没有哪根弦提醒她现在单身了,她也没有思考今后怎么办?更没有去想分手了可以去追求在她心里泛起涟漪的侯小姐,大抵书呆子都是一根筋迟钝的要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