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同桌用餐,靳娅习惯性地没把刀叉递给狼川,狼川也不在意,直接用手抓起食物就塞进嘴里。他胃口很好也恢复得很快,几天不见又胖了些,虽然身材还是算得上瘦削,但绝不至于骇人了。
年轻人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手上、脸上都沾满了油腻腻的食物残渣,他一边吧嗒吧嗒地吮吸指头,一边无赖地从费里芒的手里夺过自己想吃的东西。靳娅和费里芒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独特的进餐方式,唯独霍兰奚没见过。
显然,年轻人的粗俗举止冒犯了空军少校。霍兰奚放下手中的馅饼,抬起眼睛侧过脸,冷冰冰地注视起自己左手位置的狼川。
狼川当然感受到了来自霍兰奚的注视。像是要刻意博得对方关注似的,他用手指捻起一根意面,滋溜一声吸进自己的嘴里,唇形嘬得圆润可爱,挑勾着眼角的神态让这张脸孔显得异常妩媚。
将自己眼前的餐盘推远,才寥寥动了几口的空军少校已经完全失去了进餐的兴致,他掉头看向自己的未婚妻,吩咐说,“给他餐具。”
靳娅听从吩咐把刀叉递给了狼川,可对方根本视而不见,依旧我行我素地用手去抓食物。看着年轻人的样子,靳娅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冲未婚夫摇头说,“他喜欢用手就随他去罢,让他尽快恢复健康才更重要,不是吗?”
“给他餐具。”霍兰奚盯视着狼川,目光冷硬得就像匕首,“否则就离开这张餐桌。”
狼川也放下了手中的食物,不还嘴,只是像个犯错了的孩子般埋下了头。
“你会不会对他太过苛责了?”靳娅觉得年轻人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实在有些可怜,就对自己的未婚夫说,“他毕竟目前还不能认同自己是个人类。”
就连被美食塞了满嘴的费里芒也看不过眼太过较真的空军少校,含含糊糊地冲他嚷:“你干嘛那么在意他用什么进餐,只要吃饱不就行了吗?他不会用餐具,而且也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和牲畜同桌用餐,”霍兰奚面无表情地重复道,“给他餐具。”
靳娅只得再次把刀叉递给了狼川,还用一种温和的、询问似的目光来恳请对方同意。
谁知那个年轻人怎么也不肯从女主人手中接过餐具,反倒一掀自己眼前的瓷碗,将里面的红豆甜汤全都向对方泼去。
胸前溅上了一片红渍,连漂亮脸蛋也不能幸免。靳娅狼狈至极,惊得说不出话,而那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却咧开白牙,笑得一脸神气活现。
霍兰奚站起了身,一把就拽过了狼川的手腕。还不等他推搡挣扎,就将他摔在地上。靳娅以为未婚夫要向对方动粗,连忙出声阻止:“我没事的,去洗洗就好!我想他不是有意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阴[]茎!”骨头重重磕在地上,被带倒的椅子砸在他的身上,毫无防备的年轻人被摔惨了,震惊之余又赤着双手敲击着地面,高声地嚷,“阴[]茎!”可嚷了两声他就不嚷了,像得了癫病似地两手直抖,眼泪憋在眼眶里。
因为霍兰奚把他的餐盘连同食物,一起扔在了他的眼前,而“闪灵”的狗盆就在一旁。那个大家伙也在用餐,突然旁边冒出一个人来,也表现出了被人打扰般地不快意。
“用餐具,或者趴在地上像‘闪灵’一样进餐。”空军少校的声音听来仍旧冷淡,倒不像是因未婚妻而动怒。
“它是……狗。”狼川似乎不愿意被人当作牲畜对待,仰脸看向霍兰奚,目光既愤怒,也委屈。他现在还不能连词成句完整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只能用手指着“闪灵”又指着自己,连声重复道,“它是狗……我是人……是人……”
“那就表现得像一个人。”
年轻人还是抬着脸,不屈不挠地瞪视对方。两个人静静僵持着,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直到其中一个人忽然抬手把眼前的餐盘掷碎在地上,大发脾气似地嚷:“阴[]茎!阴[]茎!”
“收拾干净。”平静地把话扔给狼川,霍兰奚冲“闪灵”打了个手势,那条大狗就欢快地跟着主人出了门。
跨出门,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海滩上。风和日暖,天上没有一朵云,海面上却烟气氤氲。没有穿军服的空军少校看来仍旧不好亲近,神情倒不若平时严肃。玩了会儿狗与主人常玩的那种抛接游戏,然后那条大狗就把他扑倒了。霍兰奚和“闪灵”滚倒在沙滩上,沾了彼此一身的细软白沙,看上去他们才是一对儿,屋里的靳娅简直是多余。
闹了一阵子,霍兰奚就爬起身,坐在了“闪灵”的旁边。咸腥的海风轻轻扑面,他用手指替它梳了会儿毛发。那条大狗舒服地哼哼唧唧,低头俯首地窝在主人身旁,表现出十足服顺乖巧的模样。
空军少校的手指生得十分漂亮,指节清晰,修长有力,如果不是在替一条狗梳理毛发,这么美的手或许应该去演奏里拉琴。
过了一会儿,霍兰奚又对“闪灵”打了个手势。那条善解人意的大狗就蹭蹭蹭地跑回了屋里,从书桌上叼起一本书又回到了主人身边。
霍兰奚从“闪灵”口中接过那本书,看了看书名,《萨宾娜的诗歌集》。
那是一次结束飞行任务的胜利巡礼,一个守候在道旁的老妇人递给他的。在人口繁杂又治安混乱的第九区,空军少校接过那本书的同时,那个老妇人用脏兮兮的指甲掐了掐他的手背。她白发蓬乱,枯瘦如柴,可那满含弦外之意的目光却像箴言一样邃远。
历史上没有一个著名的诗人名叫萨宾娜,而那里面的诗歌,“飞鸟”的意象屡屡出现,既不华丽艰涩也不充满意境,反倒用最浑厚质朴的语句呼唤平等、自由与爱情。
霍兰奚微微勾动嘴角,对自己的狗说,“你今天想听这个?”
“闪灵”吐着舌头涎着脸,干脆利落地“汪”了一声。
“好吧。”空军少校枕着大狗的肚子躺了下来,随意翻开一页,修长手指摩挲过泛黄的书页,开始念诵起里面的一首情诗——
那可爱的人啊,
一个形单影只的行脚商
你头戴金冕,白鹭般迈出优雅长步儿
你可曾注意到我偷偷看你的目光?
躲在羞怯的苇丛后,又似吻般情意绵长
……
世界很静,那略微低沉的男声像游行音乐一样回响,撼人肺腑般动听。
费里芒早就发现了霍兰奚冷酷得像石头,严肃得又像木头,但没想到他和他的未婚妻之间竟也能这么陌生。还没结婚的两个人看来就像已相濡以沫了大半生,相敬如宾,又全无激情。恋人间的接触确实不该毫无罅隙,可也不能这样相隔千里。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霍兰奚都坐在海边,仰望天空,聆听海风,或者枕着那条大狗,为它念诵诗歌。
简直可以说,除了那张如同刻刀雕琢的英俊脸庞,这个男人乏味到令人想死。
看着“闪灵”对霍兰奚的亲近模样,费里芒把脸侧向靳娅,一脸疑惑地问,“‘闪灵’是条母狗?”
“不,‘闪灵’是个男子汉。”换了身裙装,也梳洗了干净。靳娅笑着回答,可忧心忡忡的目光总不由自主落在狼川身上。早餐时分的不欢而散之后,那个年轻人独自一人跪坐在地上很久,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她本想上前替他收拾地上的狼藉,可那一脸龇牙瞪眼的凶相又让人靠近不得。
狼川看上去像是对霍兰奚满腹怒气,可这会儿却又坐在了游廊上。他紧紧搂抱着廊柱,一眼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空军少校,听他在为一条狗念诵情诗。神态认真又向往,仿佛对方的诗歌正为自己念诵。
我渴望依傍在你的身旁,
就似花儿依傍着春天一样
……
靳娅的担心并非来得毫无理由。她趁早晨霍兰奚起身换衣的时候查看了他的后背,发现在靠近脖子的地方留下了一个非常清晰的齿痕。带血的痕迹深深嵌进皮肉,一夜未褪,可见当时咬得有多狠。如果向来寡言少语的未婚夫对此只字不提还情有可原,可这古怪的年轻人而今满目神迷,便不由她不心生疑窦。
“连一条狗,还是公狗,都被我们的空军少校迷了倒,这个世道简直疯了!”费里芒模样夸张地打了个哆嗦,继续呱呱地讲着话。然而真正令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半分诗情也没有的男人为自己的狗念出情诗,竟不是为了他的未婚妻。
午餐时地上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收拾的人不是靳娅,是狼川。尽管清理地板上的陶瓷碎片和食物残渣时,他的嘴一刻也没有停止咭咭哝哝的咒骂,但终究还是把一切都打扫干净了。
面对盘子里的丰盛午餐,年轻人的刀叉用得有模有样,很显然他早就会了,就是一直不想用罢了。
将色拉盆递给了又坐回自己左手边的狼川,霍兰奚问:“还要添一点吗?”
“倒胃口。”金绿色眼睛眯成了细缝儿,狼川神态轻蔑地瞥了对方一眼,然后马上就把脸别向了相反方向。重见天日的这段日子里,他第一次说出了一句完整的长句,“看见你就……倒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