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睁开眼,看到叶咏乐向他微笑。此次进京,叶咏乐也有些奇怪的预感,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们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就不信区区几个凡人还能折腾出他们两个活过数万年的神仙都摆不平的事来。
虽然朱棣刚出征回来,老子死了儿子却不来奔丧,总说不过去。朱棣几乎是把大军扔在北平,就日夜兼程往应天赶,不料马车在半路上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从马车的颠簸来判断,不像是车出了故障,依路上的行程,应该才刚到淮安而已,怎么停下了?朱棣一把揭开车帘,看到一队威风凛凛的锦衣卫拦在前面。
领头的锦衣卫跃下马背,抱拳为礼:“卑职锦衣卫校尉潘安,见过燕王。”
“免礼。”朱棣急着赶往应天,懒得和他多纠缠,甚至都没下马车,“什么事?”
“先皇遗诏,请燕王殿下下车接旨。”潘安亮出一个杏黄色的东西。
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先皇遗诏就不能等他到了应天以后再宣布吗?朱棣暗道了一句“该死”,无奈对方现在手里有朱元璋的遗诏,还是不得不带着妻儿下车接旨。
遗诏中说的无非是朱元璋自己受天命、勤政治国之类的话,然后说朱允炆是他挑选的皇储,让天下同心、服从朱允炆云云……这样的东西朱棣几辈子前就看得都快背得出了,听得昏昏欲睡,最后一句话突然像平地一声惊雷把他劈醒:“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王国所在,文武吏士,听朝廷节制,惟护卫官军听王。诸王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什么?”朱棣几乎要跳起来,“父皇驾崩,我们几个做儿子的都不能进京奔丧?简直岂有此理!”被叶咏乐拉了一把,才重新跪回来。
“燕王,先皇遗诏上就是这么说的,卑职只是传话而已。”潘安嘴上说得客气,跟在他身后的锦衣卫却是寸步不让,大有如果朱棣违抗圣旨硬要进京,就要对他们不客气之意。
朱棣不说什么,下颌的肌肉却在迅速绷紧。
“遗诏上只说诸位王爷未经传召不得进京,没说王子不可以。”潘安赶紧给朱棣递了个台阶,免得撕破脸真的动起手来,大家弄得没法收拾。
估计是朱元璋怕王爷叔叔们对皇帝侄子不恭敬,大家见了面尴尬,才会颁下这么个遗诏。朱棣给自己找了个安心的借口,把三个儿子派去京师奔丧,自己悻悻然打道回府。
*****
朱棣就藩的时候,朱高炽才刚满两岁,还不太会认人,朱高煦和朱高燧更是还没出生,都没和朱元璋见过几次面,难得见到,也是皇祖父坐着龙椅高高在上,他们在下面三跪九叩,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亲情。朱元璋死了,朱棣进不了京城,朱高炽只是本着为人儿孙的本分进京给朱元璋奔丧。
父母不在家,在京城的整个燕王府都是朱高炽做主。每天好吃好喝,没有朱棣每天逼着他学骑马然后摔得鼻青眼肿,也不用不忍心看叶咏乐一个人为封地上的事物操劳然后和他一起忙得头昏眼花,除了因为国丧没有什么娱乐节目外,可以说是事事顺心如意。朱高炽每天在燕王府喝着茶,翻着书,看着两个弟弟因为找不到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事而烦躁不安,小日子过得无比舒心自在。直到应天城在国丧之后重新热闹起来,朱高煦和朱高燧吵着要出去看戏,朱高炽才意识到自己在京城待得太久了,打算进宫去向朱允炆辞行。
爹爹总说朱允炆像大伯宅心仁厚,但是朱高炽亲眼见识过真正的朱允炆其实是何等城府,对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皇帝堂兄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好不容易见到了朱允炆,行过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朱高炽提出要回藩地,朱允炆却是不允:“堂弟,我们难得见面,你就这么急着回去,是嫌为兄招待不周吗?”
“不敢。”原本朱高炽还带着几分侥幸心理,希望遗诏中“诸王临国中,无得至京”真的只是怕皇帝侄子见到王爷叔叔会为谁向谁行礼而尴尬,现在听到朱允炆拒绝,朱高炽的侥幸破灭了,心一路往下沉,脸上的笑容还得原封不动,“皇上日理万机,高炽怕继续留在京城,会给皇上添麻烦。”
“那么是嫌朕没有尽地主之谊、好好陪你游玩一番喽?”朱允炆摆了摆手,示意朱高炽不要CHA话,“堂弟,朕可是真的羡慕你啊。我们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兄弟中,朕和秦王、晋王都是父亲早亡,一个封地甚至一个国家的担子全都压在我们身上,只有你父母健在,天塌下来也有他们替你顶着,什么事都不用操心。”
因为现在的朱樉的儿子朱尚炳和朱棡的儿子朱济熺都是要独挡一面的王爷了,只有朱高炽是无关紧要的世子,所以只留他一行在应天“陪皇帝堂兄”,什么时候能回去,全看朱允炆的心情,这借口真好。其他人都不扣,只扣着朱棣的三个儿子做质子,看来朱允炆对朱棣的戒心实在不是一般的深。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朱高炽觉得有必要敲敲山震震虎了。
“皇上如此盛情,高炽要是再推辞,未免就有些不识抬举。”朱高炽看似自言自语,“幸好燕王府上还有不少藏书,应天的书店也不少,还够看一阵子……”
原来这小肉包是个书虫,有书万事足,朱允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朕也是爱书之人,我们不妨教学相长一下。堂弟最近在读什么书?”
“《大诰》。”
他还当朱高炽在研究什么深奥的大学问呢,居然是《大诰》。朱允炆忍不住发出“嗤”的一声。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建国初期,为了普及法律知识,朱元璋除了修订《大明律》以外,还别出心裁地编写了一部《大诰》,采集一万多个罪犯的案例,将其犯罪过程、处罚方式编写成册,并下令罪犯家中如果有《大诰》,除了死罪以外,一律罪减一等,如果没有《大诰》,则罪加一等,以此在民间普及法律,防止普通百姓在无意中犯罪,也是为了避免贪官污吏罗织罪名鱼肉百姓。鉴于普通百姓文化程度偏低,绝大多数连字都不识,《大诰》用词极其通俗易懂,故事也写得十分有趣,闲暇之时不失为一本老少咸宜的刑侦故事读物。不过朱允炆用如此一本正经的口气说出自己在读这么一本连三岁小孩都在当故事听的书,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原本听说朱高炽在北平会帮着朱棣处理封地事务,刘瑾去北平巡查过后也对他颇为赞赏,朱允炆还以为他会是个扮猪吃老虎不好对付的角色,想不到原来是个书呆子,还是个学问不怎么样的书呆子,这下朱允炆可以彻底放心了。
“看来……堂弟确实是很缺书啊。”朱允炆强忍着笑,“这样吧。朕平时确实没什么多余的闲暇时间可以招待你们,不过宫中藏书不少,堂弟如果喜欢,可以随时借阅。《大诰》之类的还是……”想到朱高炽皱着一张包子脸,一脸做大学问的表情读《大诰》的模样,朱允炆又想笑了。
“皇上为何发笑?”朱高炽似乎还不明白,“《大诰》挺有趣,还能学到很多知识。”
听到朱高炽的话,朱允炆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笑憋回去:“堂弟学到什么知识了?朕也学习学习。”
“比如其中有一个案例,就是某县衙门捕头程某之妻乔氏谋杀亲夫。程某嗜酒如命,酒后常毒打妻子,乔氏忍无可忍,可是一个妇道人家又无力对抗程某施暴。后来乔氏勾搭上奸夫王某,经王某唆使,将程某灌得烂醉如泥,然后用枕头将其闷死。”
朱允炆听到“用枕头闷死”,忍不住一颤,悄悄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才镇定下来:“夫为妻之纲,纵然是程某毒打妻子在先,乔氏勾结奸夫谋杀亲夫,也是罪无可赦。”
“罪不罪的倒是在其次,只是这杀人手法很有意思。”朱高炽用粗短的手指摸着他的三层下巴,“想不到人人家里有、天天碰得到的枕头也可以做凶器,而且是一样如此厉害的凶器,可以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死一个捕头……”
朱元璋已经老态龙钟而且病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挣扎起来的力气尚且大得朱允炆一个大男人都摁不住,故事里的捕快年轻力壮,仅仅是喝醉了酒而已,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怎么可能有力气用枕头闷死他?
“简直一派胡言!人垂死之时挣扎的力气极大,就算捕头喝醉了酒,生死存亡之际,肯定是拼命挣扎,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摁得住?朕……”朱允炆突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朕……这地方写错了,或许应该是奸夫和YIN妇一起用枕头闷死了捕头,朕回头叫人改改。”
“皇上真是博学多闻,这都知道。”朱高炽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先前读到这段的时候,也纳闷过在喝酒喝得人事不省的情况下,乔氏一个女子是不是摁得住一个捕头,还特意去请教过北平的几个捕快和仵作,可是他们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有一个老仵作说按照常理来推断,用枕头闷死虽然不会出现掐脖子导致窒息留下的青紫痕迹,但是死尸面部和唇角都会呈紫青色,瞳孔散大有血点,鼻子上可能还会留有瘀伤……”就和朱元璋的死状一样。如果朱允炆够聪明,就该知道如果朱棣真的对他的皇位有兴趣,只要朱高炽捅出朱元璋乃是被朱允炆杀死的事,他的皇位就别想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