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祁连山旁时,刘彻顿了顿:“这里起什么名字好呢?”
文官们见表现的机会来了,纷纷献计献策,刘彻却都摇头表示不满意,突然回头看向默默地坐在他下首的霍去病:“去病,朕听说在祁连山,你把朕赐给你的最后一坛‘中山冬酿’倒于泉中,与士卒同饮泉水以共沾天恩,可是确有其事?”
“是。”不过是一点收买人心的小把戏而已,霍去病只浪费了一坛酒,就把远征的疲惫之师变成了下山猛虎,才有了祁连大捷,“祁连大捷全赖三军将士悍不畏死,臣窃以为皇上赐酒,正是犒赏三军之意。”
“骠骑将军倾酒感万军,好!”刘彻大笔一挥,写下“酒泉”二字,“朕将此郡命名为‘酒泉郡’,以张骠骑威名!”
照例又是一片喝彩之声,霍去病依然静静地坐在那边,整个筵席上的赞美和恭维都进不了他的耳朵,光华流转的黑眸只看得到兴高采烈的皇帝,像宠溺孩子的父母满意地看到自己的孩子因为自己送给他的礼物而手舞足蹈。
刘彻回到座位,正对上霍去病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命人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取来,置于大殿门口:“元光六年秋,卫大将军铁骑绕龙城,于匈奴祖庙发现此祭天金人,不料被贼人掠走。朕当时有言,谁若复夺此金人,朕使其三岁小孩亦官至极品。此次骠骑将军于休屠王处夺下金人,朕意欲履行诺言!”
刘彻要封霍嬗?他也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立下功劳也只能封儿子的地步了吗?霍去病连忙推辞:“全赖将士用命,方有河西大捷,金人之事并非末将一人功劳。”
“可是朕的话已经说出去了,怎么能收回呢?”霍嬗是他们的孩子,是刘彻与霍去病的孩子,刘彻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看到自己对他的宠爱。
“末将之子尚且年幼,断不敢受皇上重封!”他是想把霍嬗宠坏吗?
我只是想宠宠我们的孩子,不行吗?刘彻可怜巴巴地看着霍去病。
不能用这种方式宠!霍去病寸步不让。
好吧。刘彻只能蔫了下去。
“骠骑将军此言甚善。”汲黯突然开口,“匈奴绝和亲,大汉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所费以巨万百数,以至民不聊生。如今浑邪王来降,臣以为陛下得胡人,应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虏获亦予之,方能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然而陛下却为了一个匈奴,不惜罢弊中国以事夷狄之人,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如今陛下还要让一个匈奴小孩做大汉的官员,骠骑将军也认为不妥吧?”
这家伙,刘彻说什么他都要反对,还拿霍去病当挡箭牌。刘彻被说得有些下不了台,只能向霍去病投以求助的目光,只看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我最佩服飞将军的地方,就是杀降都能打胜仗。”
听到霍去病突然无缘无故地提起自己,李广一愣:“怎么扯到老子……”在桌子下面被公孙贺拧了一把,才赶紧改口,“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刘彻稍加思索便抚掌大笑:“还是去病最懂朕。”
“他们在扯什么?”李广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擅于和人斗心眼的人,便看向汲黯,不料汲黯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个臭小子说话能不能少拐几个弯?”东方朔也听明白了,“就炫耀你懂得多是不是?你看看,汲大人都能做你爹了,李老将军都能做你爷爷了,让他们都听不懂你说的话,觉得很得意?”
他这到底是指责霍去病不懂得尊重老人,还是损汲黯连一个小辈出的谜语都猜不透?汲黯向东方朔投以不满的目光,可是拉不下脸来问。
武将没有文官那么多的弯弯肠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李广可没汲黯那么多顾忌:“东方大人,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
虽然李广年纪确实足以做霍去病的爷爷,骠骑将军可是他的上司,“那小子”也是他叫的?刘彻听了有些不悦。
“和李老将军没关系。”平时群臣都是学着刘彻的样子,把东方朔当成俳优,现在他总算找到卖弄的机会了。东方朔嘴上在和李广说话,眼睛却是盯着想听他们说话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的汲黯:“他的意思是善待浑邪王,可以让更多的匈奴藩王失去抵抗的意志,削减匈奴的士气,以后要彻底降服匈奴,就会容易得多。”
“可这和我杀不杀降有什么关系?”王朔也劝过李广“祸莫大乎杀已降”,可是李广总觉得军中有匈奴人在,就没法安生,总是非要把军中的匈奴人全都杀了,才能睡踏实,所以即使知道杀降不好,也还是忍不住。
“两军对垒,如果一方的将领有杀降将的恶习,一旦此军占了上风,另一方肯定会拼命抵抗,因为投降必定是死路,抵抗到底或许还有一条活路;但是如果一方的将领一直善待降将,这时再占上风,或许另一方就不那么愿意抵抗了,因为抵抗到底或许是死路,但是投降一定是活路。此次皇上厚待浑邪王,也是一样的道理。匈奴虽然被大汉打得元气大伤,其总体实力依然不容小觑。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匈奴就是‘光脚的’,大汉就是‘穿鞋的’。若是把匈奴逼得狗急跳墙,抱着玉石俱焚之心顽抗,大汉未必讨得到多少便宜。
“此次迎接浑邪王,固然耗费巨大,但是若按照汲大人主张的继续和亲,恐怕花费也不会在厚待浑邪王之下。一样是这点花费,皇上用于厚待浑邪王,可以给匈奴诸藩王树立一个榜样——负隅顽抗是死路,投降才是活路。浑邪王是单于的亲戚、呼延氏的匈奴大贵族,投降后都能在大汉得到善待,甚至过得比在匈奴当王爷时还要好。有了这个榜样,以后大汉再和匈奴打仗,匈奴藩王就未必还会坚定地站在匈奴王庭一边,大汉以后让匈奴彻底臣服,就会容易得多。现在稍稍劳师动众,是为了以后不会再出现汲大人不愿意见到的疲惫百姓、残杀士兵的情况,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对吧,小子?”
霍去病给了东方朔一个赞许的微笑。
东方朔更加得意了:“汲大人,别看这小子年纪小,要和他说话,天文地理、历史博古、医药巫贞、行军打仗……少知道一样都不行。”
他这是存心让汲黯当众丢人现眼吗?汲黯不满地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连看都不朝他看:“汲大人,别误会,我只是懒得说那么多话而已。”就把东方朔当扩音喇叭使了。
是啊,他可得养着嗓子在床上叫给刘彻听。刘彻对着霍去病挤眉弄眼。平日里清淡如水的嗓音被□酿成美酒,在拼命的压抑中漏出一点颤抖的□,随即羞得恨不得用被子把自己埋了,死也不肯承认发出那种声音的会是自己……这销魂蚀骨的个中滋味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刘彻开始严肃地考虑到底要不要在庆功宴结束以后放霍去病回去。
“孩子他娘”还在坐月子,现在不便侍寝。霍去病看刘彻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毫不客气地一眼瞪回去,却差点让刘彻笑喷。
“臣还以为骠骑将军有了个匈奴儿子,自己也开始向着匈奴了。”汲黯颇没好气,“这孩子该不会是骠骑将军认识的哪个匈奴朋友托的孤吧?”
霍去病受降回来后没多久,就大大方方地带着霍嬗回家,大张旗鼓找奶妈雇养娘,弄得所有人都纳闷这孩子分明不是他自己的,而且还是匈奴的孽种,为什么还能得到他如此宠爱,此时听汲黯一说,纷纷向霍去病投以质疑的目光。
“采薇是我从匈奴中抢回来的,因为被匈奴□怀了孩子,娘家夫家都不肯收留,实在走投无路,我才娶了她。”霍去病的面容始终平静如水,语气却是渐渐地冷下来,“会有汉族女人被匈奴抢走糟蹋,是大汉军人的耻辱!可惜自从大汉立国以来,不知多少汉人女子被匈奴抢走,甚至成为男人懦弱的牺牲品、被自己的同胞送走!我却只抢回来采薇一个。”
“被匈奴抢走的女子固然值得同情,可是为什么要善待匈奴的孽种?还立为嫡长子。堂堂勇冠三军的冠军侯应该是匈奴的克星,日后一个匈奴人冠军侯站在朝堂上,像什么话?”汲黯针锋相对。
“嬗儿是我的嫡长子,请汲大人放尊重些!”霍去病的语气一下子严厉起来,“日后的冠军侯有匈奴血统又怎样?如果一个有匈奴血统的冠军侯能唤醒大汉男人的血性,别再把女人送给匈奴自取其辱、自己只敢躲在女人的裙裾后面,我甘愿自断香火!”
“好!”李广忍不住第一个喝彩。
刘彻见汲黯似乎还想说什么,眼神也凌厉起来:“汲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啊……”不论是多宽宏大量的君王,宽容都是有限的。他竟敢对霍去病发难,还叫霍嬗“孽种”……这要不是为霍去病办的庆功宴,刘彻可能当场就叫人把汲黯拖出去砍了。
庆功宴最后算是不欢而散,霍去病急着回家哄孩子,还没出门就被卫青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