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别挡着路,骠骑将军要来。得罪了他,谁都担待不起。”看到来的不过是个穷书生,官员们都懒得动弹,只有乡绅们七手八脚地牵着书生的马扯到路边,好像马蹄子会踩脏专门打扫出来给骠骑将军走的官道。
平阳不是产马的地方,众人只看到霍去病一身穷书生打扮,忙着等印象中威风凛凛的骠骑将军,居然谁都没注意到“穷书生”的马明显是军马。
霍去病强忍着好笑,任由乡绅们把他的马拉到一边,突然注意到好像有人还盯着他看。霍去病顺着目光望去,看见是一个男孩。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来岁,衣着并不考究,却长得粉雕玉琢一样,尤其难得的是一双熠熠生辉的寒星眸中闪着与年龄不符的智慧和沉稳。
男孩正是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光。发现霍去病看着他,霍光先是习惯性地移开视线,可是很快又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盯着霍去病看。好漂亮的人。霍光看见神仙下凡一样的哥哥唇边慢慢绽开一抹笑容,像是春风吹开冬季的寒冰,总觉得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
看到路边有个茶摊,霍去病牵马在那里落座。茶摊的伙计也忙着看骠骑将军,霍去病叫了好几次,才敷衍了事地给他上茶。
霍光倒是马上跟了过来,见霍去病落座,便到他面前礼貌地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霍去病示意他随便,还拿了个茶碗,给他也倒上茶。
“谢谢。”霍光接过茶杯,上上下下地打量霍去病,接着看向茶棚外面的马面,“哥哥,你的马真漂亮。”而且神骏到根本不像是一个书生驾驭得了的。当今圣上穷兵黜武,这么好的马如果不是军马,那么眼前的白衣书生肯定家里权势滔天,才能保证自己的坐骑不会被强行征用,也就是说他现在这副穷书生的穿戴行头完全是骗人的。霍光把视线移到霍去病的手,可惜只能看到手背,十指修长,皮肤莹白如玉,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不事劳作的贵公子,完全不像习武之人。但是随着霍去病端起茶杯喝茶,袖子褪了下来,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又推翻了霍光先前的猜测。
见霍光的眼睛机灵地转来转去,霍去病笑了笑,没答话。
“哥哥,你是来平阳探亲的吗?”霍光继续探霍去病的口风。
“是。”霍去病总算开口。
“哥哥你是从长安来的呀?”
“你去过长安?”霍去病可不信霍光这样的年纪,就能从单单的一个“是”字听出什么地方的口音。
霍光当然是瞎蒙的,只是觉得眼前的白衣书生很不一般,不过搜肠刮肚都找不出借口,只能实话实说:“不是从口音听出来的,是觉得哥哥很贵气,像是京城来的人,见过大世面。所以对他们这样一点都不奇怪。”霍光指了指还在官道上翘首以盼的官员们。
“他们在干什么?”霍去病轻呷和树叶子水差不多的茶,却好像是在品尝香茗。
“在等我的哥哥,骠骑将军。”霍光盯着霍去病看,想验证自己的猜测,却看不到霍去病平静的面容起任何波澜,平静到反常,越发让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马是军马,眼前的白衣书生就是他们在等的骠骑将军。
和霍去病猜想的一样,眼前的男孩就是素未谋面的异母弟弟。有意思。看来这个弟弟很聪明也很机灵,以后会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喉舌,值得他再招惹上一个势利眼的爹。霍去病心里欣慰于不虚此行,脸上却不动声色:“你是骠骑将军的弟弟?”
“是啊,不过我从来没有和哥哥见过面。听说哥哥也没见过我爹。”霍光继续盯着霍去病看,“哥哥是我爹的私生子,他还在他娘亲肚子里的时候,爹就抛下了他们母子,娶了我娘。哥哥的娘是平阳公主家的家奴,爹家里觉得她地位太低,才让他娶我娘。其实爹一直惦记着大娘和哥哥,只是他是攀我娘的裙带当上官,才不敢去找他们,一直等到我娘去世了,才能认哥哥。”
这小子是也认出自己了吧?霍仲儒和卫少儿从来不曾有过婚姻关系,霍光的娘才是霍仲儒的原配正妻,他却对卫少儿一口一个“大娘”,好像她是霍仲儒的原配夫人,他自己的亲娘倒是续弦。
不过要是能被这点小马屁拍进,霍去病也妄为“内朝小丞相”了。
“有时候我也会猜想从没见过面的骠骑将军哥哥会是什么样子。”霍光继续盯着霍去病看。
“什么样?”霍去病连眼睛都不抬。
“像哥哥你这样的。”
“我?”霍去病哑然失笑,“你觉得骠骑将军会是我这样?”如果是换上现在的行头,霍去病有自信走在长安的大街上,都不会被人认出来,所以至今甚至连霍家的下人都没有发现霍将军和西圆账房其实是一个人。莫非手足间的心有灵犀竟能让这个才十多岁的孩子看出自己的身份?有意思,这个弟弟确实很有意思。
“将军不该是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吗?”
“《孙子兵法》上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长得五大三粗、只知好勇斗狠的人只能做武夫,就算做将军,也最多是裨将,不会做大将。而哥哥屡次以少胜多,必是智将,不会是只知冲锋陷阵的勇将。”霍光的寒星眸熠熠生辉,“我也想做哥哥那样文武双全的智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霍去病却摇头:“逐二兔而不得其一,对大多数人而言,文武双全只是个笑话。硬要自己去学不擅长的东西,可能反而一事无成。”
“文武只能二选一喽?”霍光趴到桌子上,“我该选哪个?”
“如果要我说,舌头和笔杆子是比剑更锋利的武器。”固然有些事是无法用口舌摆平的,只能靠刀剑,所以武将也有其存在的意义。但是等霍去病平灭匈奴以后,朝廷更需要的是牙尖嘴利的文将,而不是勇冠三军的武将。
“是吗?”霍光不信。
“会写字吗?”
“当然会。”霍光不明白霍去病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如果不识字,怎么读《孙子兵法》?
“‘武’字怎么写?”
霍光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十分端正的“武”字。
霍去病也蘸了茶水,在旁边写下另一个“武”字,却故意把字写得很夸张,看起来像是“止”、“戈”两个字。
霍光看了看,恍然大悟:“武者止戈,武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武道追到究极,其实也是文道。”
“孺子可教。”
霍光盯着霍去病:“哥哥,现在觉得我有资格做你的弟弟了吗?”
小家伙原来早就在称呼中设了陷阱,而他竟然都没听出来。霍去病哑然失笑。这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
“哥哥,你的大军……”
“嘘……”霍去病示意霍光噤声,接着指了指还在官道两旁翘首以待的官员,“想让他们跟我们回家吗?”
霍光立刻明白了:“走吧,爹在家等你,就他一个人。”
穷茶客天天有,衣锦还乡的骠骑将军可未必还看得到第二次。茶摊的伙计也完全把注意力放在官道上,好像他一时不注意,就会错失一睹骠骑将军风采的机会,以至于霍去病喊了几次结账,他都不理不睬。最后霍去病只能把茶钱放在桌子上,带着霍光离开,而茶摊伙计还盯着官道,甚至都没注意到霍去病和霍光是什么时候走的。
众人翘首以待,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没看到浩浩荡荡的大军,只看到四个骑马的年轻人,都是一身军装,而且看起来军衔都不低。领头的年轻将军长得人高马大,一身闪亮的铠甲在耀眼的阳光下像是黄金铸成的一样,□的战马膘肥体壮,每一步都带着开天辟地一样的气势。身边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应该是裨将,就像传言中所说,骠骑将军喜欢用年轻人,手下的裨将都年轻得过分,一行四人说说笑笑,顺着官道走来。
这才是骠骑将军吧?锣鼓队立刻吹起来打起来,官员和乡绅们迎上去,围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骠骑将军”,各种奉承拍马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却看到“骠骑将军”完全傻了,而他后面几个裨将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充国,第几次了?”赵破奴第一个开口,“我就不明白,我们几个都是差不多的穿戴,为什么每次被当成骠骑将军的都是你?”
官员和乡绅们傻了:“这位……不是……”
“当然是因为我和去病最像。”赵充国在长安的时候就习惯了被人当成骠骑将军,只是没想到在平阳会受到这么热烈的欢迎。
“你是和别人‘想象中’的骠骑将军最像。”赵破奴沉了沉嘴角。
“嫉妒我像去病就直说嘛。”赵充国从官员手中抽回马缰绳,“你们还没看到霍去病走过去?”接着看向同行的几位裨将,“我就说他甩不远我们吧?”
荀彘一掌扇在赵充国脑后:“你这么问,会有人说看到过才怪。”
“那该怎么问?”赵充国捂着后脑勺。
董蔚已经去问了:“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骑黑马的白衣书生从这里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