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落痕慢慢地转过眼光,看着刚刚砸进自己怀里的那个男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双墨如点漆却闪烁着寒光的眸子就那样撞入他眼中,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都为之战栗。
杀意。
“上面。”尽管身受重伤,可是他的声音还很是平稳。
那是一柄二尺长的剑,而非人们常说的青峰三尺,剑身修狭,给人一种犀利冰冷的感觉,明明这男人之前已经失血过多,可是现在握着剑的时候,那手却很稳,没有半分颤抖——当然了,不颤抖最好。殷落痕害怕他抖一下,自己这条小命就得交代在这里了。
刚刚还想着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现在就要轮到别人来救自己了。
殷落痕发现自己很是无能,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怀里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醒的,甚至连他一直握着剑也没有发觉,他那短短个把月的江湖经验,在真正的江湖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上面?
殷落痕小心翼翼地抬眼向上面一看,黑压压一片,他顿时就明白过来了,当下为了自己的小命,更不迟疑,双手抱紧这个神秘的受伤男人,纵身而上,轻巧地跃上去落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
那柄剑还压在他的脖子边上,只要这男人手一抖,他殷落痕这短暂的江湖日子就能够彻底画个句号。
那边搜寻的人似乎走得更近了,殷落痕手心里都要冒出汗来。
那个男人也不出声,树冠虽然是枝繁叶茂,但还是有那么一点银白的月光穿透枝桠,被切碎了洒落下来,零零星星地落在他身上,倒也能够看见那沾血的苍白脸容。而同时,他也看到了殷落痕的那张脸。
“娘的,就知道让我们搜,人家名满江湖一少侠,怎么可能被我们抓到?”
“嘘……别胡说八道,快搜。”
“……”
“你们那边搜到了没有?!”
“没有!”
……
于是脚步声渐渐地远去,殷落痕终于松了一口气,身形一散,就要放松下来,却不想刚刚动了一点,就感觉脖子上一阵刺痛。
他心中一悸,这才想起自己的小命还捏在别人手里。
“阁下乃正道之人,缘何用这种卑鄙手段迫人就范呢?”殷落痕想起方才那追杀搜寻的人称这人为“少侠”,还说他名满江湖,恐怕不是什么武功微末之辈,想来必是有那么几分本事。正道之人最重视名节,似以性命要挟这种事情做出来传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然而那人闻言只是用很奇异的目光看着他,看着他的一张脸。
“正邪之分,从来只是人为的。”声音是淡淡的,尽管因为受伤有些虚弱的感觉,却依旧清泉似的流淌,听来极其悦耳,然而这样的声音却表达着这样的一句话——这人还是正道中人,还真是邪门得紧。
殷落痕正苦思着脱身之法,正开口想要说什么,却立刻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掌摸上他的面颊,他悚然,“你干什么?”
“别动,我怕我手会抖。”那人丢下这样一句话,唇角却轻轻地勾起来。
殷落痕感觉到那人粗糙的手指滑过他眉眼鼻唇,最后是下颌,又顺着鬓角慢慢地摸了一圈,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
那种粗糙的触感是如此陌生而危险,他几乎为之屏息。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掌,然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柄剑,没有一刻从殷落痕的脖子旁边移开。
“少侠,现在可否放我离开?”殷落痕不敢问这人为什么要摸自己的脸,大约是因为天黑,所以认不清他,所以摸摸以后还能认出来,他想得不深,心说这江湖上奇葩这么多,谁知道这位好的是哪一口啊?
那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里看着殷落痕。
殷落痕心里的不安开始扩大,他强忍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害怕得发抖,“阁下但管放心,在下不曾看见阁下全貌,天黑光暗,在下必定守口如瓶。”
“可我知道你的全貌,你就不怕我日后杀人灭口?”那声音陡然变得有些戏谑,可是猜测这话中的含义,却有些高深莫测了。
殷落痕暗骂这正道中人倒是比妖魔邪道更来得阴险毒辣难对付,可是嘴上却只有尽力为自己脱困,“阁下想必是正道名流,定然不屑做这些事情的。”
“你错了,我这人最爱的就是背后捅人刀子,我以为,尊上是非常清楚的。”说话的语气还是不紧不慢,听得殷落痕去挠墙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啊,这是要玩儿死他啊!
殷落痕内心之中哀嚎连连,苦着一张脸,“少侠您别跟我开玩笑了成不?我压根儿不知道您是何方神圣,顶多知道刚刚那群傻货在追杀你,我根本就是什么也不知道啊。以后杀我灭口根本就找不到理由啊,而且你知道我长什么样,可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这二者之间根本不对等。我无门无派无依无靠,只是夜里找地儿歇歇就遇上你,这可是我倒霉啊,少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这一长串的话啪啪地说出来,那位被称作“少侠”的男人却愣了许久,似乎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很违和。
他终于迟疑着放下了剑。
殷落痕如蒙大赦,终于舒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跳下树,却被这男人一把拉住。
殷落痕疑惑回头,却正好望见这男人眼底沉淀的星光,那俊美的轮廓,一时恍若谪仙,然而惊叹之后他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死了!
他看到这男人长什么模样了!
殷落痕心底一片冰冷,果然,刚刚收回去的那柄剑又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恨得牙痒,也顾不得自己小命握在别人手里,开口便骂道:“你这人根本出尔反尔阴险卑鄙狡诈无耻!你这是算计我!”
谁料被他骂的这男人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微笑,“我何时出尔反尔?我又何时说过要放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理解出来的。”
殷落痕愣住了,可是心里的愤怒简直如巨浪一般滔天而起,直欲将他整个人淹没,“你!”
“你似乎才入江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吗?”淡淡的一句反问,将殷落痕所有的动作全部定格。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男人,心里却回荡着四个字——弱肉强食。
他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下的疯花子,心里难受极了,张嘴就想要反驳这句话,可是脑子里各种各样的念头闪电一般划过,却没有一个能够久久地停留,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
现在他才突然明白自己有多蠢,只有当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才能够设身处地地为自己想想,天诀说得一点也没错,疯花子不死,死的就是他。这个江湖,哪里有那么多的道义与真理可讲?
弱肉强食。
只可惜,他知道得似乎已经不算早了。
殷落痕不禁苦笑起来。
他突然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于是便说了,“正道的人也滥杀无辜吗?”
“这个江湖,没有无辜者。”
这个人的回答倒是精辟极了,可是殷落痕却听得摇头,不是认为他说得不对,而是觉得这句话实在是不能再正确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这人沉默了一阵,又补道:“江湖人在进入江湖的时候,就该有随时丧命的觉悟。”
“你说得很对。”可是殷落痕不想死,也不想别人死,可是这二者无法两全,别人事,或者是自己死。
天诀是对的。
一切都是他太天真。
如果他早知道这个江湖的法则是不可抗衡的,不应该是他去改变这个亘古的法则,而是去适应,现在他就不会是这种窘境了,被人拿剑比着脖子,指不定下一刻就身首异处。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见他没再说话,却开口问道。
殷落痕随口胡诌,答得倒也顺溜,“洛痕。”
洛痕?
那人唇边莫名的笑意在扩大,他到底是玩儿什么花样?
他收回自己的剑,微抬了下颌,“你可以叫我寒,现在你带我下去吧。”
殷落痕愣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冰冷痕迹似乎还残存在他皮肤深处,他有些困惑,这么容易就放了自己?然而他眼光一转,才注意到树枝上滴滴答答落下去的暗红色血珠。
他看着这自称“寒”的重伤男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你……”
这人一直是带着重伤的。
殷落痕咬了咬牙,心说事情已经不能再糟了,这人看上去大约是对自己没什么杀意了,他惊讶于自己又开始轻而易举相信别人,行动上却还是揽着这人的腰,然后跳了下去,落在树下。
寒靠着树干,闭上眼睛,殷落痕这才敢细细地看他,这人一身黑袍,极其适合在夜间行动,可是肋下三分却有一出刀伤,看上去很深,以至于现在还没止住血,隐约有鲜血从他按住伤口的指间渗出来。
殷落痕犹豫了很久,下来之后这男人就在闭目养神,虽然另一只手一直没有离开过那柄古怪的剑,可是殷落痕断定这人不会杀自己了,他只是在防止自己做什么事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