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阙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此处虽然黑暗,但道君的眼力毕竟不同,这一眼穿透黑暗,看到了乐令眉宇间疲惫之色。他的徒弟从来都有一股精神气,偶尔会有烦恼,却不至于这样精疲力竭,似乎被什么吸干了一身精神和情绪,就连在他这个师父面前都会走神。
他没有答理乐令的话,只握紧他的手道:“你修为还低,不好在这种地方呆着,我先带你离了这洞天再说。”
乐令立刻警醒起来,又贴向玄阙一点儿,随着他向外走去。他的眼力弱得多,看不出周围到底是什么样的,但走的时候玄阙特地绕了弯路,甚至有时只绕了一步半步,似乎哪里有些他看不到的障碍在。而且脚下的地面也十分光滑,走了这半天连片骨头都没踢到,倒不像是他想象中满地尸骨的荒原,更像是在哪座殿阁里似的。
或许这里还有什么阵法之类的东西,所以玄阙老祖一直拉着他步行赶路,而不是直接乘云飞出去。乐令边走边问他:“师尊,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这趟过来可是打扰你了?”
乐令声音中有种少见的担忧,就像是真犯了什么错一样。不过就是他当初和秦休搞在一起,叫本门上下都为之蒙羞时,玄阙也不舍得真罚他;何况这回事出意外,乐令也是受人所害呢?玄阙摸了摸他参差的长发,随口安慰:“又不是自家的事,怕什么打扰。我只是担心你修为低,在这里伤了色身。眼下咱们在的是一处殿宇,后头应该还有几进宫殿,我还没来得及过去看,不过这一重殿里的阵法机关我都破坏了,咱们出去这一路不会有阻碍。”
乐令这才安心几分,从法宝囊中摸出了那盏青色魂灯交到玄阙手中:“我只怕拖了师尊的后腿。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师尊就用这法宝收了我的法身,色身能收就收起来,不能就扔了也罢。我现在就能阳神出窍了,没有这具色身也不妨碍什么。”
“那可不成。”玄阙把他带入怀里,在他发间亲吻了一下。
适才沾在乐令身上的气息已渐渐被玄阙自己的气息逐去,闻起来舒服得多了。他的脚步毫不停歇,不进不慢地按着某种规律趋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若你真的没了色身,以后可怎么给为师当道侣呢?我可不打算把你当作一碰就坏的瓷器供着啊。”
这话满含着挑逗的意味,偏偏听起来就叫人安心,乐令忍不住微笑起来,举起他牵着自己的手,在手背上轻舔了舔。舌尖划过时的湿热触感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却是充满了诱惑。
玄阙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别胡闹,等出去再和你计较。”
乐令偏过头,贴上他的脸颊蹭了蹭,正要问他怎么和自己计较,空中忽地回荡起一声苍老喑哑的冷笑:“道友既然来了我这宫中,怎么还要离开呢?”
乐令神情一肃,玄阙立刻将他揽入怀中,回头看向声音传来处。这片空间忽然震荡起来,比地动时摇荡得更立害,连玄阙也有几分立足不稳的感觉,连忙取了一面青色巾帕抛出,化作半透明的青丝帐将两人罩住,隔绝了外头几乎将人扑倒的震动。
就算有法宝隔绝震感,他们两人也能觉出脚下这片大殿的移动。那个说话的人修为不在玄阙之下,至于乐令——恐怕就是他的出现才令玄阙多了个累赘和破绽,也才让那老鬼舍得露面。
原本黑暗得不见五指的大殿忽地亮起一片幽幽鬼火,大殿当中显出四根被照得微微发绿的金漆盘龙柱。而那四根盘龙柱之间露出一个方圆丈许的池子,远远看来不知深浅,却有更浓郁精粹的死气和点点亡魂碎片从中涌出,还像泉眼处那样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一名白发黑衣,面容模糊不清的修士就站在那片气泉上,双脚似乎浸在死气中,身形高大而瘦削,倒像是一件宽大道袍裹着的枯骨架子。那枯骨一动不动,模糊的脸像是转向了他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只有一片浑浊的灰白瘴气。
玄阙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查探大殿的路径,却发现这里和他来时已完全不同,恍然是两座殿阁重叠在了一起,不只是东西摆放得凌乱拥挤,空中魔气也有种充斥过度的不稳定感。
玄阙将乐令揽在怀里,一刻也不敢放他离开自己——哪怕是法宝他也信不过,唯有自己这具身体才是真正保险的地方。他的紧张乐令自然看在眼中,低声提醒:“师尊,还有那盏魂灯……”
一个阳神真人都悄无声息地埋骨在这地方,他这个差一步才到阳神的更不可大意,更不可……因为他的事碍了玄阙老祖,害他失去这具分神化身。至于他自己,至多是损失了肉身而已,他舍得起。
那具枯骨直直望向他们,再度传来了一阵笑声:“在下对道友并没有恶意,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看着道友进我这殿阁,坏我的阵法机关了。”
玄阙也笑了一声:“既然如此,阁下为何不干脆也看着我们离去,现在又要出手阻拦呢?”
那枯骨干笑一声:“自然是因为道友道行远高于我,能不惹事我也是不愿意惹事的。何况道友这副躯体也不是肉身,我对付你除了自讨麻烦,并无任何好处。”
玄阙立刻反问道:“这么说来,道友现在肯现身出来对付我,就是看我徒儿这副肉身了?”
那枯骨竟还缓缓点了点头,仿佛十分关照他们地说道:“方才令徒不是也说过,可以舍下这具色身不要,只要你把他的法身带走就够了?凭道友的修为,要将徒弟的法身炼得和色身一般坚牢也不费什么力,这样你我既不用动手,又能互惠互利……”
“互惠互利?”玄阙咬着这几个字,神色却是阴晴不定。
“这是自然!”那枯骨见他有答应的迹象,连忙答道:“老夫的眼虽然不好,却还不至于连魔修和道修也分不出来。这地方虽然困得我生不如死,对你们魔修却是最好的修行场所不是?我只要一具能在此地修行的魔修色身,这洞天可借与你们师徒用……待我飞升之后,送与你们也可!”
他说得十分急切,声音干哑得就像骨头磨着骨头一样,殿中骚动的魔气却不像他的话语这么谦和有礼,而是如潮水一般冲刷着、包裹着、拧绞着玄阙支起的青丝法帐。
殿中一片静默,玄阙略带几分玩味的声音在这境地中显得格外清晰:“不过是……一具色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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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 137 章 ...
玄阙脸上仍带着那种嘲讽般的笑意,从袖中抽出那盏魂灯递到了乐令手中:“这东西是你从哪弄来的,该怎么用?”
乐令便指点关窍给他,又放开了魂灯中枢,叫他在里头留下印记。此时地面的移动震颤都已停止,青丝帐外虽被死气阴魄围了个风雨不透,里头倒还是一片静谧安宁,又浸着淡淡死气,正适合修行。
乐令将魂灯交予玄阙,便要盘膝坐下,运功突破上关。玄阙却握紧他的胳膊不叫他坐下,把玩着那盏青灯,淡淡问了句:“这灯中禁制我已掌握了,只是你修为不足,强行阳神出窍,怕是以后损伤太多。这洞天与外界不相连通,恰好不会有风劫进来,你就在这里慢慢破关……”他抬起眼看了池中那枯骨一眼:“反正这位道友已等了何止千万年,也不差这数十百年了。”
乐令愣了一愣,旋即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顺从地答道:“师尊说得是,我在这上关境上巩固个百十年应当就能出窍。只要是和师尊在一起,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
他们两人不介意在这地方呆多久,却有个人替他们在意。殿内死气如漩涡般绞向青丝帐,站在池中的那副枯骨发出刺耳的磨骨声,难掩急切地说道:“方才那位小真人不是说了,他已经能阳神出窍?道友若是爱护徒儿,不如就让他先舍了这具色身,直接在此地修炼法身吧。我这洞府里也有不少旧时存下的灵药,反正你们魔修不怕死气沾染,挑几样能粘合元神的用了不就成么?”
玄阙故意叹道:“道友定是没养过徒儿——别说我这徒弟自小千娇万宠在怀里摆弄大的,哪怕是扔出去随便摔打的,那也是自己的徒弟,哪能为了换点身外之物就叫他元神提前出窍,冒那闯黄之险?”
他脸色一正,又像是十分关切那枯骨似地劝了起来:“何况道友也不想想,我徒儿破关时但有一丝意外,阳神不能脱体,我可就得把他的头骨打开取出元神来。到那时这具色身我们固然不能要了,道友你也用不得了吧?”
那枯骨果然不再催逼,就连殿中涌动的魔气也似乎安静了几分。玄阙将徒儿抱在怀里顺毛哄着,态度越发气定神闲,含笑问那池中枯骨:“与道友说了这半天的话,竟不知你叫什么,这片洞天又为何会变成这鬼样子。莫不是道友觉着外头那些东西进来了,我们师徒就活不多久,用不着说这种事?”
他眼中蓦然暴出一点精光,望向殿门外幽暗荒原中。殿中死气像是被硬风吹开,露出一条被鬼火照得萤萤发绿的通道,通道尽头便露出一名举动轩昂,脸容却至为僵硬的修士。那修士身着华服,腰间坠着黄驳皮制成的法宝囊,宝光皆已污损,唯余一身真炁尚存,分明已是阳神上关,色身法身合而为一的境界。那修士身后隐隐露出些活动之物,看不清是否还是人形,但那类似活物的灵气在这片死寂之地却显得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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