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向下探手,准备贴着壁沿,把鱼肉滑下水面的同时,拉珀斯猛地睁开了无机质的金色瞳孔,那两道目光锋锐如刀,精准钉在他的脸上。
江眠犹如被施了定身咒,一下顿在原地。
他的五根指头不自觉地松动了,鱼肉无声落水,先是晃荡着晕开一圈淡淡的,薄纱般的浅红,接着翻滚地坠下去,在他和人鱼之间,拉了一面犹如烟雾的屏障。
“嗨……”江眠神情空白,缓慢地说,“你、你要不吃点儿?”
寂静良久,实验站方有人喃喃开口。
“……老天,这孩子可真是个社交达人啊。”
·
孱弱。
这是拉珀斯对这个人类的第一印象。
并不是说其他陆民就不弱了,只是眼前的人类还要再格外细瘦一些。他裹在鲜白色的防护服里,腕骨分明、双肩削薄,过大的、透明的面罩一直垮到脖颈处,隐隐支出两道伶仃的锁骨。
人类的肌肤苍白,更甚于他居住在深海里的同族,唯有面颊上飞着霞光似的红,倒显得清丽。
奇怪,怎么会?这个人类看起来就像一粒小珍珠,拉珀斯想。
那种育成不良,形状纤长的小珍珠,因为被大珠挤压了过多的空间,因此只能畏缩成月牙形状的小珍珠。
拉珀斯盯着他,假如他不是一个陆民,拉珀斯甚至可以评价,他是个很可爱的小东西。
接着,珍……人类说话了。
他说得又微小,又含糊,怯生生的,那股紧张的气味,拉珀斯在水底都能闻到。他似乎很渴望先藏到什么东西后面,再和自己搭话。可他的声音……
拉珀斯不愿意承认,人类的声音含着一种天然悦耳的韵律,轻拂过他的耳骨,恰如大洋的暖流一般迷人惬意,几乎叫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这真是离奇的事情,人鱼对声音十分敏感,他们的天赋使他们可以分辨任何一种频率的音波。他们歌唱、交谈、哭泣、愤怒尖啸或者咆哮……一切情绪的变化,都在声音中体现。最多情多疑的人鱼,甚至能一瞬转过几十个不同的音阶,用以表达自己的心思。
因此,人类那粗糙的发声系统,通常会被认为是刺耳的,拉珀斯当然也认可这一事实。但眼前的人类,居然和他的同类完全不一样。
这令他罕见地犹豫了。
——按照狩猎的规则,人鱼通常会将猎场上看到的第一只猎物作为自己的首要扑杀目标,哪怕这意味着要和另一个同族相互争抢。
然而,这个人类难得激起了拉珀斯的好感,一想到要撕开他洁白纤弱的身体,掏出滚烫猩红的肠肚内脏,拉珀斯就不由地思忖了起来:不,对他,我想换一种处理方法,也许不必让他死,也不用让他很痛苦。
这个念头应当是错误的,他知道,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消耗,直截了当地杀穿这座建筑物,将胆敢趁虚而入,玷污君王荣光的人类屠戮殆尽,才是正确的做法。毕竟,他还有重要的事务待办。
【也许,你知道我丢失的灵魂伴侣在哪吗,小人类?】
强健庞大的鱼尾徐徐摆动,人鱼歪头轻唱。他的容貌分明是邪异的,可神情竟能叫人看出纯洁无暇的意味,【只要你能告诉我,我就宽恕你,在所有人中,只赦免你一个的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拉珀斯:*咆哮,用吼声让研究所瑟瑟发抖* 我是海下最强大最冷酷的暴君,任何事物都不能动摇我的钢铁意志!
江眠:*低头路过*
拉珀斯:*恍惚,眼神紧随着对方游移* 嗯,嗯……
第4章 果核之王(四)
并非每只人鱼都会有自己的灵魂伴侣,但拥有了灵魂伴侣的人鱼,同时意味着拥有了一样特殊的恩赐。
那根来自灵魂层面的红线,将会终生纠缠共为伴侣的双方,诞生与死亡、痛苦与欢愉、爱与恨……他们将密不可分地联结在一起,像一株蔓藤去攀爬另一株蔓藤,一条河流去盘绕另一条河流。
这点上讲,拉珀斯十分幸运,尚处于幼年期,他就知晓自己命中必得这份稀少的天赠;但他同时也是不幸的,在一次深渊暴动的大战争中,王宫倾塌,他刚出生不久的灵魂伴侣亦于混乱中遗失,再也不见踪影。
那时的拉珀斯还太小了,恰如一枚螺纹都没长出的幼弱白贝,如此稚嫩的年纪,他并不能理解得而复失是何等残忍的东西。他只记得母亲用手腕悲伤地摩挲他的耳鳍,把他抱在怀里,他的父亲则发誓要为他夺回他应有的爱侣,而拉珀斯只是悬游在所有怜悯异样的目光中,独自闷闷不乐,怅然若失。
后来,南游北巡的鱼群汇报了它们知道的所有消息,溯洄的鲸鲨也向深渊的王庭传回不幸的判断:拉珀斯的灵魂伴侣,很有可能被一艘人类的船带走了。
遥远的距离,使得他根本无法探知伴侣的方位,而世界之大,他又要从哪里开始找寻?
那一天,王宫愁云惨淡,拉珀斯也愿意为他的灵魂伴侣祈祷或是哀悼。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偷盗者付出代价,于是他立下誓言,总有一天,他要杀光那些参与了窃贼行径的人类,并且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一艘人类的船舶,能平安无虞地驶离德雷克海峡。
光阴流逝如织,拉珀斯开始脱离鳞片软韧的幼年期,他变得愈发强大、坚不可摧,直到他能体会到的每一丝疼痛和不适,都来源于他的灵魂伴侣。
作为联结关系中更加强势的一方,人鱼可以对任何来自弱势一方的痛苦感同身受,并模糊地同步到爱人的位置,从而及时做出应对措施——一种保护族群的有效传统。
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他的灵魂伴侣还活着。可那些感受都太微弱、太短暂了,就像溶进大海的一滴水,即便是他,也无法更详细地清楚定位。
直到三个月前,事态发生了转机。
一开始,是心口闷闷的钝痛,令拉珀斯自睡眠中猛地睁开眼睛,令他开始困惑地、焦虑地思索缘由。钝痛并不持久,待到某个特定的时刻,它瞬间爆发成了巨大的,窒息般的剧痛,一阵一阵地在心口激烈挛缩。
……那么多的泪水,他甚至聆听到了遥远的哭声,如此嘶哑悲切,仿佛在隆冬时节被迫摔落家巢的幼鸟,跌倒在冰雪中,蹒跚挣扎,向不知名的命运哀求饶恕。
拉珀斯撕扯胸口,发出惊怒的咆哮,他的鱼尾轰然抽毁了支撑巢穴的石柱,令整个王庭哗然躁动。一切尝试止疼的方法皆是无效的,因为这是直接来自于灵魂的煎熬。
籍由此痛,拉珀斯终于能够定位到灵魂伴侣所处的方位,等不到第一缕晨曦洒下如烟似雾的金光,拉珀斯便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论出于传统,还是出于对自身的考量,他都需要找回他的灵魂伴侣。深海中奉行的原则,是谁敢冲人鱼呲牙,人鱼就撕裂他的颅骨;谁敢向人鱼伸手,人鱼就掠夺他的血肉。没有谁能打破这条铁律。
就这样,拉珀斯满怀刻骨恶恨,一腔凶暴之情,踏上了找寻的远征,只为带回本属于他的所有物。
现在,他从受伤导致的昏迷中苏醒,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全然陌生的囚牢中。
兴许他的灵魂伴侣也遭遇过这种事呢?那么,小人类应该能知道点儿什么。
拉珀斯盯着眼前的人,颇具耐心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江眠傻眼了。
悦耳清澈的鸣声袅袅回荡,犹如一阵曲折的笛音,人鱼居然在和他说话!
“我……”他结巴了一下,“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手套上染着鱼血,他急急忙忙地比划十指,“你的语言,我——”
水波粼粼,拉珀斯的耳鳍稍微弹动了好几下,哦,好吧,无效交流。
不过,他倒没有很失望。人类多大了?这么瘦,又细又小,看上去还是一只幼崽。
真幸运,幼崽,你的声音很好,做小动作的样子也很可爱……虽然你的指头缝间没有蹼膜,看到它们以如此灵活的方式活动,实在有点古怪。
嗯,但还是可爱……
智商倒是陆民的平均水准,水下的语言对你来说是困难的,不是吗?
“继续和它交流!”实验站的指令激动起来,“诱使它发出更多信号!”
江眠真的生出了点前有狼,后有虎的感觉。他看着人鱼深邃邪异的面孔,实在很难想象,这种神话世代的造物,怎么能出现在普通人的世界里。
“你说的……”江眠用细白的食指,笨拙地指了指嘴唇,接着放在耳朵上,摇头,“我不明白。”
拉珀斯忽然一甩鱼尾,生生朝上拉近了一米多的高度。沉重的合金镣铐在水底撞击,发出的声响犹如闷雷,把江眠吓了一跳,底下全副武装的警卫也戒备起来。
但拉珀斯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通过喂食口,佯装好奇地打量着江眠,两侧的鳃纹轻轻翕合。
人鱼皆是阅读肢体语言的拿手专家,这是一种在战场上普遍得以运用的技能,如果他们愿意,人鱼甚至能在未接触过手语的情况下,读懂任意一个聋哑人的意思。不过,拉珀斯没有表现的打算,他正感兴趣地观察——或者说观赏人类无措的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