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防护的囚牢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外壁非常厚,当中埋着网格形状的纹路。
——很好,是电,并且必定是被人类称之为“高压电”的种类。这又有什么用?我七岁就能跃到王潮的巅峰,驾驭最狂妄的风暴与雷霆,这种孱羸的丝网,于我而言和挠痒无异……
还有什么?
拉珀斯的鳃纹轻轻翕动,他完美地控制了体温、血液的流速、心跳的频率。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块珊瑚礁,长达九天而不被同族发现,用来骗过人类的勘测设备,不过是小菜一碟。
似乎就没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了。
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他可以离开这个可笑的囚笼,去做他自己的要事了吧?
不悦的焦灼和迫切感漫上心头,拉珀斯的眉心折出一道浅浅的皱痕,继而被水流抚平,快得像是一场幻觉。
不,等等。
淡而腥的血味,急促的心跳和呼吸,慌乱的气味犹如一根快要崩断的绳子……拉珀斯冷冷地睁开铜金的眼睛,半透明的睑膜骤然转动,展露出兽性的,细菱形的瞳仁。
——他的左侧头顶上,正趴着一个紧张的陆民。
“它已经恢复意识了!该死,看来神经毒素的作用比我们想得还差!”
观察室里,顿时引发了一阵骚乱。
“快叫他回……不!就这样……就这样,摄像头拉进、再拉进!实时资料,这太珍贵了!”
人鱼抬起头颅,江眠俯低身体,隔着海水和陆地的罅隙,囚徒与狱卒的差距,一个满怀杀意,一个呼吸急促。他们彼此对视的刹那,时光宛如凝固。
第3章 果核之王(三)
第二日,江眠套上防护服,匆匆忙忙地往实验站跑。
他冲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忙乱得像个菜市场,泰德赫然淹没在其中,正立在观测窗前,速度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我告诉过你这需要时间,现在还没到破译声波频率的时候——”
“我们的时间很紧!同步进行是可取的——”
“想我再提醒你一下吗?声波阻控装置还无法完全应对人鱼灵活多变的沟通形式,它仍然是——”
江眠偷偷绕过激烈争论的人群,来到泰德身边。
“他们在吵什么?”
泰德惊了一下,见到是他,稍稍松了口气:“嘿,你这个小爬行者,下次不要再这么无声无息地凑过来了!”
旋即,他压低声音,对江眠解释:“为了破解人鱼的语言系统,一部分人坚持不给实验体佩戴禁声器,所以……有人开始担心自己生命安全咯。”
江眠半是忧虑,半是好奇地向下俯瞰,拉珀斯静静地直立在水中,仿佛无视地心引力,连带着身上重逾千斤的合金锁链,也像是没有重量一样,看上去晃悠悠、飘飘然。
江眠不禁为这种惊人的力量生出一股深深的敬畏。
“人鱼不会用声波震碎他们的内脏的,”他无奈地笑了笑,眉目间的神色温和柔软,“观察室外壁夹了将近半米厚的聚氨酯玻璃棉,更别提还有真空防护带。如果这都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那我真不知道什么能了。”
泰德向后瞄了一眼,嘴唇不动,嗡声嘀咕:“这可不是消音不消音的问题。当你有能力活得更久的时候,恐怕只有老天才清楚你有多怕死。”
“先生们,女士们!请安静。”法比安终于开口了,“这个时刻的确千载难逢,我知道诸位很激动,看到下面的生物,我同样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请让我们团结一致,人类的高贵之处,不就在于此么?现在,告诉我,有哪位绅士,哪位淑女,愿意站到观测室的玻璃窗前,与我们深海中远道而来的客人,进行一次历史性的会晤?”
泰德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双手下垂,在笔记本的空白处飞快地写了一行潦草的字迹,江眠垂眼一瞥,忍不住弯起嘴角。
泰德:“狡猾的家伙,他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不过,发笑之余,江眠难免觉得疑惑,法比安确实是个烂人,但他同时是个胆大包天的烂人。在人鱼的主场海洋,他都敢部署抓捕拉珀斯的计划,为何在保险重重、防线密不透风的研究所里,他反倒做不出这个表率了?
一恍神的功夫,江眠和泰德的小动作似乎已被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德国人锁定。隔着人群,法比安微笑着呼唤江眠的名字:“怎么样,江?你是主动请缨要来和我一起工作的,不光你的勇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在饲养人鱼领域的专业性,同样使人惊叹。你愿意吗?”
被数十个人的视线聚焦,江眠不由瑟缩了一下,他盯着法比安,知道这是迟早的事,只能缓缓点了点头。
“……好。”他说。
江眠下了电梯,身后跟着四个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警卫,他努力不去理会他们,忽略实验站那些居高临下的目光,慢慢地,试探地走向那个一天前还空荡荡的囚牢。
越挨近,他的心跳就越激动,呼吸就越困难。江眠一步一步地往前踩,仿佛行走在棉花上,从背后看,他的步伐居然有些摇摇晃晃的,犹如微醺的状态。
实际上,江眠也确实像醉酒一样头晕眼花了,血流紧迫地在他体内奔涌,使他的体温在短时间内迅速升高。薄汗沾湿了他的鬓发,亮晶晶的汗珠点缀在他的额前,折射着流动的波光、地面的银光,便如碎钻般闪烁。
这是什么魔力?他怀疑地质问自己,难道昏迷中的人鱼也能发动无差别的声波攻击,再从内到外地煮沸他的内脏吗?
眩晕的大脑里升起不祥的揣测,江眠咽了咽喉咙,转头向后看了看跟着自己的警卫,虽然他们都离得相当远,可看起来一点毛病也没有……
还是说,昨天在临睡前胡思乱想太多,做了一晚上噩梦,所以生病了?
江眠微微摇头,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口干舌燥,血液流淌的声响隆隆地刷过他的耳畔。拉珀斯,只有这么近地抬头仰视,才知道他有多不可思议。江眠知道,自己得用更加冷静、理智的态度考察这一切,因为他上去之后,一定得给法比安和其他学者口述一份完整无虞的简报才行……可是他真的不能移开自己的眼睛。
拉珀斯闭着双眼,丰密奢华的黑长卷发在后背荡漾,大理石雕刻的面庞冷漠非常,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留存下来的伟作。
近距离看,他的鱼尾也不是全然浓郁的墨色,在水流的作用下,上面还转动着一层七彩的微光,只是被纵横交错的伤痕破坏了完整的美感。黑鳞层层叠叠,紧密嵌合,一路过渡到他健美坚实的小腹,导致那里的皮肤是由深青到浅青的幻色,浅青一直蔓延到胸肌下方,才变幻成更加贴近人类肌肤的,毫无血色的冷白。
根据现有的资料,深海人鱼的皮肤和鳞片可以完美地承受海平面四千米以下的可怖压强,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浮上海面,它们的内脏也不会因为气压的突然变化,而碎成一团浆糊。有科学家猜测,这可能是人鱼非凡的肌序在起作用。因为人类仅有639块肌肉,但是人鱼的身体里,埋藏着近3000根坚韧如钢铁的肌群。
现在,江眠注视着拉珀斯的身躯,终于相信了来自数据的准确判断。他就像一个过于贪恋童话故事的小书虫,禁不住未知的吸引,忘了自己正对着一头何等可怕的冷血怪物。
“上去,打开投食口,”冷不丁地,耳麦里传来实验站的指示,“尝试用生肉刺激它的反应。”
江眠一惊,浑身打了个激灵,如同叫人兜头泼了一瓢冰水。
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到旁边的传送扶梯上,这座囚牢不是全封闭的,它的两侧都安置着狭窄的投食口,足够一个成年男人塞进半个肩膀。
江眠探进食物皿,笨拙地抓了一块生鱼肉。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他能感觉到,粘稠的鱼血正自指尖汩汩滴坠,滑腻柔软的肉块慢慢被他不自然的体温浸得发热,握在手里,几乎像一小团马上要扭动起来的活物。扑鼻的腥气同时刺激着他的嗅觉,甚至让他的鼻腔发起难耐的痒来。
他很紧张,这种紧张不仅来自于面对未知的悸动,还有一部分,来自更现实的缘由。
——他确实对人鱼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和力,但在六年前,江平阳担心那条雌性人鱼会把他也当成捕食目标,因此从未让他亲手负责过投喂的事宜,江眠基本只能穿戴全套护具,远远站着旁观,有时候,连旁观都不行。
现在,他抓着这团诱饵,鱼肉的肌理软韧、触感细嫩,研究所提供的全部是最新鲜的海鱼,确保切割成适合撕咬的形状,没有鱼刺,不带鱼骨……江眠蓦地咬紧了牙关,因为他的两腮蹊跷地发酸,唾液亦不正常地大量分泌,
这一刻,江眠在心中思忖,由于易过敏的体质,他不曾吃过一丁点儿生冷肉食,对刺身之类亦是敬而远之,在日常生活中严格遵照医嘱。这是否能作为原因,稍稍解释一下他这会儿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