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刘扶光若有所思,笃定道,“产后调养不当,又有丧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妇女会在生产后普遍发生的精神病症,那个叫,产后,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当场现编个名字出来,晏欢从右边探过身体,提示道:“抑郁。”
“啊?哦!”刘扶光一拍桌案,“产后抑郁!你得了产后抑郁。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滞,完全听不懂这在说什么。
“接下来,又有虐杀谋害、愚昧残忍的十二、十三桩……”刘扶光掐指计算,“行,就算十三桩重大不公。”
他转向晏欢,整肃容色,严厉道:“由此可见,王月娘生前凄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张氏选择槐木尖刺,再将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后魂魄不宁,炼成厉鬼。其后她杀人报复,一为鬼性凶残,二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张宽大处理。”
晏欢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说一千、道一万,有件事,我须得让你知晓。”他缓缓道,“凡人拜你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尽心尽力,受着人血供奉,收着他们不愿要的女胎。你在这积累了十几年的威望,同时导致方圆千里之内阳盛阴衰,女子稀少,男子众多。这些无妻可娶,就在市井间纠集成群、兴风作浪,犯下诸多命案的男子,我暂且不管,且说牙行的空前兴盛——”
他盯着王月娘,好奇地问:“有多少辗转千里,被拐子卖来这里的无辜女子,被虐打,被奸污,远离父母家人,受尽摧残,是因你的缘故,你数过吗?”
王月娘遽然发抖。
“……我反对!”刘扶光拍案喝道,“难道没有王月娘,没有九子鬼母,这里的人就不会堕杀女胎,不会导致阳盛阴衰了吗?这件事上,她确实有责任,可她并非全责!九子母娘娘不过是借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觉得保男胎,杀女胎是残忍无情的荒谬观念,他们如何敢奉九子母为正神,还对她心悦诚服?”
晏欢耸耸肩:“嗯……确实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杀掉的人也不少了罢?不提那些不给你血食供奉的人,要来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说那个……想偷看你,最后却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说自己没有责任?”
王月娘脸色惨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认,但那个姑娘,我无意害她。她是偷偷窥见了我的真实样貌,双目被厉鬼之气入侵,在幻觉里经历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后承受不住,才自杀的……我没法救她,我若触碰她,只会让她死得更凄惨!”
“好罢,”晏欢漫不经心道,“即便不算张氏村的几百条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来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贱民手里的人命,你前前后后,也杀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刘扶光:“怎么算?”
刘扶光踌躇良久,咬紧了牙关。
“世情如此,世人总对女子严苛,待男子宽容。”刘扶光低声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欢笑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毕竟,王氏有产后抑郁,又是脑子不清楚的厉鬼,”至恶拍板道,“精神没法自理,发作起来,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月娘一语不发,听天由命地等待着自己的判决,听见这话,不由哑然抬头。
“你身受十三桩重大不公,故而减去你铜柱、刀山、冰山三狱之刑!”晏欢喝道,“至于你纵鬼行凶的恶行,原本应该雷劫加身,劈满整九百道。不过,念及你接连丧子,产后精神失调,不能自理,便以缓刑替代。”
刘扶光接着说:“阜溪王氏,现判你散去一身修为,及凶狠戾气。你不再是厉鬼,而是需要在人间服刑的魂灵。”
他想了想,道:“育婴堂,王氏月娘,带上你的九个女儿,你须得在人间开满两百年的育婴堂,收养抚育无辜遭弃的女婴,不得敷衍惫懒,不得草率了事。两百年后,刑期方满,你才能得以解脱,赎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么?”
金翠虚落下最后一笔,天空雷声爆响,一条细长雷龙瞬间飞下,一口衔住这份完整的记录,轰鸣着回到了天上。
第212章 问此间(四十)
白衣男子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白无常还在愣神不解。
“你拦着我做甚?”鬼差对同僚不满道,“这几人做鬼做神,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若是耽搁了时机,上面问起来……”
他苍白一片,没有眼珠的双目,蓦然睁大。
他已说不出一句话。
天道之威瞬时凌驾!黑白无常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他们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也试图把自己变得像鹌鹑一样柔弱无害,大气不敢再喘一下。
鬼母开始自陈冤情,白的那人一面听,一面嗯嗯点头,又将鬼母生平经历零零碎碎地拆了,痛惜地称作“十三桩大不公”,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因为这个,就要将九子鬼母所做恶事一笔勾销。
白无常听得呲牙咧嘴,酆都判官数以万计,从没有哪个,敢将案情断得如此轻率宽容,偏偏黑的那人一点都不反对,脸上充满了匪夷所思的认同,好像对方说什么都是正确的,无懈可击的。
“……鬼案交予酆都,这可是从古至今的惯例,”白无常声若蚊蚋,微弱地抗议道,“他们怎可越俎代庖……”
“你要死了……”黑无常紧闭嘴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不快点闭嘴,信不信他们抬抬手指,就能把你按碎?”
他们虽是同僚,但黑无常做鬼差的时间,要比他长一百二十年。白无常无法,只好继续立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听着。
听到最后,那二人不仅做主免去了鬼母的炼狱酷刑,更判除她的厉鬼身份,最令鬼差们感到惊骇的,是他们居然准许鬼母在人间长居两百年的光阴。
假使只消“开设育婴堂”,便能留居凡尘二百年,那酆都的亿万厉鬼冤魂,纵使挣得魂飞魄散,也要拿育婴堂挤满凡人的世界了!
天雷来了又去,判决生效,清明的月光照耀而下,属于污秽鬼神的血腥怨气,尽数飞上一望无际的苍穹。水草沙砾簌簌而落,湿嗒嗒的八爪鱼“啪唧”落在地上,王月娘起身时,又是那个细眉细眼、米牙洁白的年轻女子,一身发白的蓝布衣裙,在月色下近乎漾出了银子的柔光。
“我……”她望着自己的双手,指甲平钝,手指变形,覆盖着常年苦熬的老茧,可这毕竟是一双正常的手,可以拥抱女儿的手,而不是属于厉鬼的滴血利爪。
她茫然地喘息,望着刘扶光与晏欢,太多的情绪堆积心底,根本说不出来话,过了好一会,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顾孩子……”
刘扶光微微一笑:“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间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
黑白无常大为震悚,这人只说了一句话,就给了鬼灵能够白日行走的特权!
“育婴堂也要用钱财支撑,”晏欢道,“你做九子母娘娘这些年的积蓄,他人上供的金钱珠贝,仍留归给你用。银钱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钱的方法有多少种,不需要我教了吧。”
你这又跟教唆有什么区别!黑白无常咬着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没喊出声来。
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声:“民女……多谢两位恩人,我一定不负恩人的期望……”
刘扶光走到她身前,低声道:“你快起来,我还有一事,得问问你。”
月娘含泪望着他。
“在你的记忆里……”刘扶光含糊地说,“我看到一个人,一个面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给你做了神位,让周围的城市供奉你……这个人是谁?”
月娘一惊,她凝神细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过神来,她为难地摇摇头。
“不敢隐瞒恩人,”她愧疚地说,“但我那时心魂紊乱、神志破碎,心中唯有复仇、杀戮的念头,压根没有看见对方的脸,只是他说什么,我觉得遂了心意,便跟着做什么。”
刘扶光“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月娘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神位,递给刘扶光。
“但他昔日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带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帮助?”
刘扶光眼前一亮,这好歹是个线索。
他收下神位,感谢道:“不错,这个也可以!”
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远处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对酆都这些使者向来没有好脸色,见他们木愣愣地杵在那儿,心里冷嗤一声,并不替他们说一句话,只是对刘扶光和晏欢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自带着她的九个女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去红尘中服役了。
月娘离开不久,刘扶光转向金翠虚,正对她连连夸奖,一抬眼,忽地看见两个闭嘴当哑巴的黑白无常,不由惊讶地“咦”了一下。
“黑白无常?”
晏欢看都懒得看,只盯着刘扶光回答:“酆都来的。”
世界海里运转着三千小世界,鬼仙创立酆都,它却不仅仅是一座城市那么简单。酆都独占一界,像黑白无常这样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个世界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