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扶光笑了:“其实很简单的,她们的年纪毕竟还小,让她们忘记自己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养,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样长大。”
“不过……”他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她们心甘情愿地离开你才行。”
月娘阴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她们都得走!我一个也不留下。我的血债罪业,我自一力承担,不碍着旁的人!”
女婴们顿时哇哇大哭,她们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们幼小的身躯快要裂开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人,听了这样的哭声,都得面色不忍地转过头去,但月娘犹如顽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应。
晏欢虚虚拢住刘扶光的肩头,把他带到一边,示意借一步说话。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刘扶光无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简,贴在额头上,将神识灌输进去,半晌,他把玉简递给晏欢。
“你看。”
晏欢借过玉简,抵住片刻,他拿开,将余温尚存的玉简收回自己的袖子,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妇女,俗世中数不胜数。”他静静道,“你救了这一个,怕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他罕有泼刘扶光冷水的时候,刘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气,闻言顿时心头火起,沉声道:“那你身为至恶,又在这起到什么作用了?救了这一个,总好过什么也不救!”
晏欢沉默不语,气氛一时冷滞。话出口,便如箭离弦,冲动之下,刘扶光说了刺耳的言辞,说完又觉得后悔,他转头看向别处,也没有再出声。
良晌,晏欢轻声问:“扶光,你怪我么?”
刘扶光不回答。
晏欢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恶,诸世罪业尽融于一身。但大海容纳百川,何时见它管控百川是如何发源、如何流淌了?”
见刘扶光的眉头轻轻一颤,他接着道:“我并不觉得九子母如何可怜,因为我没有名为怜惜的感情。你看,我们之间经历了多少事,多少时光,我才这么蠢笨、勉强地学会了爱你……”
他小声说:“我没有唬你,扶光。阴阳相互厮杀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发源于女子的孽债血海,是连我都觉得庞大痴肥,并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对我说,救了也无济于事,是什么意思?”刘扶光转过脸看他。
晏欢无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还要散尽一身心血,去争这个义气,而那将是无尽的战争……漫长的光阴过去,轮回里不会产生任何赢家,只有你,傻乎乎地牺牲了自己。”
刘扶光很久没有说话,半晌,他忽然泄气地叹息,低声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会和你站在这,满世界乱跑了。”
晏欢一愣,笑道:“……你说得也是。”
说完,他径直走向鬼母,鬼母见到他来,顿时警惕,断了两根触须的八爪鱼倏然长大,牢牢包住了怀里的众多婴儿。
“九子鬼母,”晏欢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要机会,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月娘目光阴沉,带着几分隐隐的恐惧,盯着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时此刻,明月逐渐西沉,她已经听见了空气的震动,与幽冥中传来的铁链撞响。
与普罗大众所传说的不同,死后的世界其实并不存在,或者说,它即使存在,也不是为了普通人的灵魂而设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晋升成为鬼仙。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张“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们注视着一切在人间作乱的厉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寻常修士出手,他们自然会排遣黑白无常前来捕捉。
九子鬼母为祸多年,然而她怨气太重,实力太强,更有周边诸多城镇,将她视为正神参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领地,鬼仙坐镇大本营,亦无暇抽身。眼下她重伤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机会,便要来抓她前往鬼城受审了。
……当然,一开始,她也把眼前的两个人当成了初来乍到的黑白无常,但交上手了,才发现根本不是一回事。这两个人的力量,纵然鬼仙亲临,也只有吃瘪的份儿。
现在,他说要给自己机会,那是什么样的机会?
“我和他,”晏欢伸出手掌,示意刘扶光,“就来公开审理你的平生所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变成隐形人的金翠虚,“来当刀笔吏。”
金翠虚:“啊?哦……啊?”
金翠虚呆滞地挠着头,只觉得这一晚的情势委实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又刺激又费解……啊头好痒,我不会要长脑子了吧?
“什么、什么是刀笔吏?”她结结巴巴地问,“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笔吏是干嘛的,但我当这个要干什么呢……”
“把我们的话记下来就行了,”刘扶光温声解释,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虚一头雾水,但还是掏出厚厚一沓黄纸,拿出她画符的朱笔,站在两人一鬼旁边,来回张望。
刘扶光站在左边,晏欢站在右边。刘扶光双手拂过,出现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欢并起两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样出现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着一坐。
金翠虚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摆放纸笔的桌面,她赶紧也坐下,于是,这片奇异的废墟上,便有了一个简陋的公堂。
与此同时,黑白无常提着勾魂索、哭丧棒,亦远远地飘过来,等待捉拿重伤虚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无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风,不知是谁有此道行,竟能重伤了她。”
白无常嬉笑道:“不管是谁伤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审,横竖没法逃过的!”
走到近前,他们却诧异地看见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无常不可思议地问:“好大胆子,谁敢假冒黑白无常?”
黑无常用哭丧棒拦住他,凝重道:“不对……别过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为月娘前夫已死,刘扶光仍用本姓唤她,“你有何冤屈,尽管道来!苍天为鉴,明月作证,你尽可以为自己做主。”
王月娘浑身一震,刹那间,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志,一股至高无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临在了她的身上,悉数驱散了无时无刻不纠缠在她脑海里的怨毒戾气,使她的神志无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开口,“自幼家贫,父母为求生计,将我卖予同村王谷做童养媳……”
遥远的记忆水落石出,她的语气从犹豫到肯定:“他对我动辄打骂,使我做粗重农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医问药……我在他家熬过几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将我领回去,隔年收下彩礼,再将我卖予邻村张氏……”
她说一句,金翠虚急忙记一句,满纸字迹龙飞凤舞,鬼画符一般。
说到张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归血红暴虐:“那邻村张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过的畜生!同村的无赖捏造我的污言秽语,他们不仅相信,还将我殴打至半死,事后毫无悔改之意!此地热衷的拍喜风俗,不知就这样打杀了多少女子,也几乎打杀了我!张氏溺杀了我的两个女儿,又使尖槐木将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们,我恨、我恨、我恨!我……!”
颠三倒四地说到最后,她发出属于鬼母的雄浑咆哮,湿发如活蛇飞舞,险些失去理智。
“等等!”刘扶光紧急打断她,“慢慢来、慢慢来,你不要着急,跟着我一块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气喘如牛,向后瘫倒。
“你年幼为父母所卖,而且卖了两次,对不?”刘扶光对金翠虚道,“记下来,此为第一桩不公,父母随意买卖、处置亲生骨肉,人伦不容。”
金翠虚埋头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却做了成年男子的童养媳,他还对你肆意虐待,此为第二、第三桩不公。”刘扶光道,“接着,你又去了张氏家中做新妇……他们打骂你吗?”
月娘一愣,点点头。
“第四桩不公,再记。”刘扶光示意,“流言蜚语,毁人清誉,这便是第五桩;张氏一家为了莫须有的罪名处置你,此为第六桩;三人事后毫无悔改之意,不知廉耻为何物,第七桩。”
他这么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为另一名主审官,晏欢一声不吭,只是忍俊不禁地低着头。
刘扶光再沉吟道:“然后,他们参与了‘拍喜’的杀人陋俗,须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们凭何逃脱制裁?第八桩。张氏为求男胎,不从自己身上找精损肾亏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桩;张氏身为人父,反而人性沦亡,亲手溺杀自己的女儿,并且接连两次,禽兽不如,第十、第十一桩。”
“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你生产过后,有没有内心郁塞、情志失调,极容易因为日常小事流泪、悲观的问题?”
月娘愣愣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