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经历了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人类以他们的名来呼唤你,可你是海国的生灵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你就待在这样一个以折磨同族为乐的地方吗?
“然后呢?”江眠求知若渴,但还是用眼神示意拉珀斯,大声说出这种秘密,是不是不太好?
人鱼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他接着说:“你猜的,没有错。制作潮汐书,需要特殊的手段,在上面刻下,深浅不一的纹路,再去固定的地方,让海水冲刷,它们就能,发出不一样的歌声……”
江眠醍醐灌顶,他的眼睛发亮,抑制不住激动之情:“真的是这样……居然真的是这样!这太美了!”
他停顿一下,又觉得失落:“不过,这个方向就算我猜到了,也不能验证,因为我没法破译那个固定的位置。”
“……是的,”拉珀斯低声说,“它唱出来的内容,才是潮汐文字,真正想表达的内容。”
那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珍珠。尽管它处在一片断崖之上,黑暗中却有流动的微光,像星空般无穷闪烁。我们都叫它潮汐图书馆,因为它永远回荡着最多情,最忠贞的爱语,人鱼写给灵魂伴侣的爱语。
江眠咬着笔头,犹豫了。
“所以……我现在没法弄清楚它讲得是什么,对吧?”
拉珀斯知道石板书的内容,只是不能在有人监听的情况下全盘告诉江眠,他唯有点头:“是,你现在没法弄清它的内容。”
“太神奇了……”江眠叹了口气,“听起来好浪漫啊。”
不止是潮汐图书馆,在每年冬春交替的时节,我们还会和邻洋的极光人鱼进行友谊的交换活动。他们培育的绒海兔是近年的热门,只有手掌大小,不会叫,但可以趴在你的肩膀上,为你殷勤地清理鳞片和头发。
江眠放下笔,嘴角带着向往的笑:“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个。可惜,我还没去过海边呢。”
“一次,也没有?”拉珀斯的眸光阴沉黯然,声线却是柔和的,甚至因为过于柔和了,余音发着微不可察的抖。
江眠抠着手指,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是在这从小待到大的。小时候身体不好嘛,老是生病,发烧啊、胃痛啊什么的。所以别说海边了,我连家门都很少出,可能,我是说可能,以后……”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指节,小声道:“以后有机会了再说吧。”
雄性人鱼没有立刻回应,他以缄默作答。
远东送来的刀剑皆使岩浆淬火,极地的冰晶能够保持数月不化。到了夏天,浮游者的迁徙国度便能与我们的领地重叠,透过它们柔软的半透明身体,水面上的霞光足可以折射进最深最暗的海渊底部,为万年前的文明遗骸,渡上淡淡的金红色粉彩。
说起残骸,高耸的白银王庭下方,就是自古以来遍海沉没的船舶,那些桅杆似乱针,缆绳如缠丝,船体在风暴和暗礁中支离破碎。十几个世纪以来铺满了海沟,金币堆积如山,钻石当成沙砾,美玉化为软泥。那里是探宝的游乐场,谁有闲暇,谁就可以去里面搜寻一番,尝试在海水和时光的侵蚀下,救回一两件喜欢的人类艺术品……
我曾经在里面找到过一尊关于人鱼的雕刻石像,一把锋利不足,但美观有余的绿宝石长叉,还有几幅栩栩如生的画作。画上的人类背生双翼,站在幽密的树藻和泉水之间,于是我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相信人就像鸟一样,都是可以在天空上翱翔的生物。
拉珀斯默不作声,因为他无话可说。
他知道自己的灵魂伴侣仍活着,凭借一些小病小痛,一些细微的伤口——这都是灵魂共感给人鱼的证明,然而他也只能以此来告慰自己:即使海陆相隔,伴侣的处境也不算太糟。
那些最暴躁,最颓丧的日子,拉珀斯选择远离家乡,在广阔的海域中游荡了四年之久,试图挨近伴侣的坐标,以至邻洋的诸国都知晓了他的事迹,可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拉珀斯终于找到了他,看到的却是一具羸弱消瘦的身躯,一个饱受磋磨的灵魂。他的笑容温柔,羞怯的眼神则闪躲在高筑的心墙之后,与钢铁浇筑的冰冷牢狱相比,显得如此伤痕累累,并且格格不入。
事关重大,这个消息足可以颠覆江眠前二十年的人生,正如陆民的堤坝可以适当减缓海啸的冲击力度,他同样需要一个缓冲的机会,来减小它对江眠的冲击力度。
来日方长,他想,没关系,人鱼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他也有很长的时间,来布置复仇的狩猎计划。
“休息,睡眠。”拉珀斯柔声催促,“你……不该这么晚还醒着。”
江眠咬着嘴唇,他看到雄性人鱼眉心微皱,那专注到极点的目光,令他后背一阵颤栗。
他急忙转过头去,掩饰地叹气道:“知道了这么多,我怎么睡得着呢!我满脑子都是潮汐文字的事,我就算做梦,梦里都少不了它……”
【去睡觉,】人鱼用更深沉的声音哄他,【你困了,你需要睡眠。】
真奇怪,睡意突如其来,江眠乱哄哄的大脑在晕眩中缓缓漂荡,犹如置身摇篮,或者平静的海浪。
“好……好的。”他迷迷糊糊地说,瞬间忘了潮汐文字,也忘了他今晚的反常表现。江眠慢吞吞地爬起来,再慢吞吞地踩下楼梯,“晚安,拉珀斯……”
“晚安。”人鱼专心致志地目送他离开,跟随江眠一路游动,直到观测室的尽头,直到他再也看不见青年的身影。
在确立关系的第一个成年期,双方同时会迎来第一次热潮。作为雄性,他会深切渴望建造一个巢穴,再捕杀囤积大量的猎物,用以喂养自己的伴侣,确保对方可以尽情吃饱,时刻感到温暖和安全。
这就解释了他为何会产生焦渴的冲动,以及他们之间的触碰,又怎么会产生超常灼热的、不同寻常的火花。
——因此,尽管拉珀斯找到了江眠,但他必须推迟返乡的归期。第一次成年期早已过去太久,他们迟来的接触,正在诱发江眠体内积年沉眠的热潮,他一定得留在这里,做一个合格的雄性,好好照顾他的人类,引导对方度过第一次难捱的发情期。
这里可以充当热潮的巢穴吗?对伴侣来说,它是一个安心安全的地方吗?
还有,我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雄性吗?
拉珀斯有些焦虑,他打磨利爪,又捋了捋肘鳍,心情忐忑地眯起眼睛,以审慎的态度,甄选研究所的环境。
——不,这里无疑是个让人鱼失望的垃圾场。大量噪杂贪婪的陆民,没有幽暗湿润的洞窟,没有高耸料峭的崖壁;冰冷的秩序太多,野性的自由太少,光线也太强烈刺眼,不够自然柔和……
改造它。
拉珀斯以锋锐的指尖轻轻划过深埋电网的玻璃囚壁,心中已有决断。
这不再是个漫不经心的游戏了,现在,这是一件真正重要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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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尚在又甜又沉的睡梦中,江眠被紧急通知惊醒,要他去法比安的办公室一趟。
江眠在决定去找拉珀斯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然而,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到了必须要面对德国人的时候,他身上依旧有些隐隐发毛。
他低下头,知道拖延无用,反抗更是无用。面对两名神情冷漠的警卫,他没吃早饭,只是随手吞了两片胃药,本打算带上昨晚的笔记本,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走吧。”江眠说。
法比安的办公室,还是一如既往叫人觉得不舒服。
江眠已经习惯了江平阳在时的邋遢,他每次上来,都要给老头打扫好一阵子的卫生。法比安进驻之后,猩红的手工编毯取代了色泽敦厚的地板,窗口的光线被高大沉重的靠背椅所阻挡,它的阴影甚至辐射到了落地书柜。
每一个角落都一丝不苟,每一个转折都规整锋利,江眠一站在这里,便会感到被压迫的胸闷与气短。
“对于你昨晚的工作,你有什么想汇报的吗,江先生?”
沉寂良久之后,法比安似笑非笑地问。
江眠低下头,低声说:“我在破译石板书的工作中遇到了艰难的瓶颈,所以我……”
“你去寻求了实验体的帮助。”法比安柔和地打断了他。
“……所以我去寻求了实验体的帮助,”江眠承认得很干脆,“是的。”
法比安盯着他,笑了。
“我注意到,你和实验体之间,似乎有一种……很不寻常的反应。”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快速转动了几下,“它很喜欢你,不是吗?”
江眠凝视着桌上摆放整齐,犹如刀裁的书本杂志,尽可能放空表情,平静地回答:“这就是我的工作。”
法比安笑出了声,他饶有兴致,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这就是你的工作……说得不错!”
“那么,请你告诉我,江先生,”德国人装模作样地沉吟,“因为自身的无能,而去请求一头野兽的帮助,你生来为了思考的人类基因,有没有感到一丝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