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太空中的花田太有迷惑性了,就像大海底的旅馆,天空上的麦田一样,有种时空倒错的迷惑性,很容易就能让人暂时忘记身边的现实。
自己这又追蝴蝶,又跟踪蜜蜂的幼稚行为,他没有看到吧……?
顾星桥颇有几分赧然地转头,瞄了眼天渊的方向。
隔着太远的距离,天渊的身影就像一粒浓缩的白点,顾星桥自欺欺人,就当他没看见了,继续蹲回去,全神贯注地盯着蜜蜂的一举一动。
天渊背着手,面无表情地把全程录像拖进名为“顾星桥”的档案空间。
他心口的电流无序混乱,扰得他无法安宁,但这不是不好的安宁,而是……
天渊疾速匹配自己的词汇库,想要挑选出一个恰当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当下的情况,可总是无果。
看到顾星桥试探性地抓向那只蝴蝶,又凝视手掌里的蜂子,完全不复往常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天渊又新奇,又失措,仿佛无意间看到了宝石的另一面,有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光华。
他的核心震动发热,并且那热量同时混杂地传递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意器官。他的身体既痒且麻,一种咕嘟作响的冲动,毛绒绒地酝酿在他的胸膛里。
温暖的感觉,甚至传递到了他的唇角,使他很想露出一个笑来。
于是,天渊真的笑了。
他生疏地弯起嘴唇,只是脸孔上半部分的肌肉纹丝不动,给他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恐怖电影的惊悚色彩。
我要如何记录这种身体反应?
隔着长远的距离,他的瞳孔精准锁定了顾星桥的一举一动,在青年身边,蜜蜂嗡嗡、彩蝶飞舞……天渊忽然就转向了那些成群结队的蝴蝶。
蝴蝶,机械生命想,我明白了。
看着他,我的肚子里就像有一百只蝴蝶在飞。
与此同时,词汇库清声一叮,为他匹配了这个譬喻的含义。
这个比喻通常用来形容忐忑……我不忐忑;
形容七上八下的心慌……我不心慌,不,我有点心慌,但不是广义上的心慌;
后来,也衍生出因暗恋而心动的感受……
天渊的眼瞳猝然一凝,瀑布般的数据流,同时产生了片刻的中断。
心动,暗恋?
我不……我,暗恋——对一个个体心存爱慕或者好感,但未曾通过言语表达的心理状态。爱慕——被一个个体吸引之后,所产生的具有强烈表现力的情感。
我、爱慕?
这一刻,天渊像是宕机了,他可以理解人类的许多情感,譬如仇恨,譬如快乐,譬如忧伤或是爱,可他从来没有做出过“我会爱慕人类”的设想,这不合……!
“……不,这符合逻辑。”天渊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能感到生气,感到得意,那我理应也可以朝某个对象产生爱慕的情感。这符合逻辑。”
顷刻间,症结暴露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这段时日的反常表现,统统有了合理的解释。
因为我喜爱他,所以我才对他如此与众不同。我将他的权限提升为合作者,愿意将智库中的资源与他共享,我注视他、分析他、挨近他,他的反抗会让我愤怒,而引起他的快乐,又会让我觉得得意。
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不知道他死机了多长时间,顾星桥口干舌燥,举着一朵花,从花田里跋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天渊又在呆呆地愣神,只剩下眼珠子,仍然无意识地跟随着自己移动。
“喂,”他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天渊的眼睛闪了闪,视线重新聚焦在顾星桥身上。
“我在想一件事。”他平平地说。
“是吗,”顾星桥随口道,拿起代步车上的水杯,“想什么。”
“我爱你。”天渊说。
登时,顾星桥将一口水狂喷出去,雾珠朦胧,在人造的日光下,架起了一道欢乐的彩虹桥。
他一边咳嗽,一边仓促地擦着下巴。
“……什、什么?!”
天渊的声音不大也不小,语调不高也不低,他朝向顾星桥,就像在说“今天的晚餐是蛋炒饭”一样,重述道:“我爱你。如果你没听清,我可以一直说到你听清为止;如果你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逐字解释给……”
“等等等,不用了!”看着他,顾星桥近乎惊恐地喘着气。
他一直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一个摔在地上的玻璃雕像,从出生后,到被西塞尔背刺前,那些裂纹修修补补,好歹还能勉强撑下去;等到了背叛后,这个雕像就彻底被摔得粉碎,摔得稀烂。当他以为这一生再也起不了什么风浪的时候……
眼前的人工智障把玻璃渣子捧起来,乐呵呵地放到了液压机下头。
“……你是认真的吗?”顾星桥的声线都变了,“还是说,你只是在练习‘如何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
“我没有练习‘开不怎么好笑但是很毛骨悚然的玩笑’。”天渊说,“我只陈述事实,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
顾星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抬头看天,但是天不能给他答案,天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是这个人工智障手搓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顾星桥难得语塞,“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告诉我?!”
天渊不明所以地说:“因为这是事实。”
顾星桥张口结舌:“然后呢?你是指望我有什么回应吗?”
天渊不解地偏头:“我只是告诉你。”
纵然猛地被一个雷正面劈中,顾星桥喘气如牛地慌了半天,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不,这太可笑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他的音量再小,天渊也能听见,“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个屁,”顾星桥把空水杯扔回车上,“你连情绪的种类都没认全,就想着……”
“我看到你,肚子里就像有蝴蝶在飞。”天渊说,“我爱你。”
顾星桥猝不及防,又被一记直球打在脸上。
……妈的,他狼狈地想,还跟我玩起浪漫来了。
“我不要求你的回应,因为这种情绪的波动,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体验。”天渊平静地说,“但是,假如你能够接受我的感情,我会非常开心。”
你用那张冷得跟液氮一样的脸,说什么非常开心呢……
顾星桥深深地呼吸,他背过去,思考了很长时间。
我早该想到的,他想,他说他对我只讲真话,问题就是,哪来那么多好听的真话啊?他不会夸着夸着,就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吧?
“我——”他转过身,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看到天渊的眼睛失控地睁大了一下。
战舰化身的期待一览无遗,面对不熟悉的“喜欢”,即便是机械集群的意识体,仍然无法完好地掌控自身的反应。
“——我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顾星桥说。
顿了半晌,他又被安静到窒息的空气逼着补了一句:“抱歉。”
天渊眼中的数据流于虚无间烁灭不休,他轻声问:“我想征求你的原因。”
顾星桥沉吟片刻,低声说:“好,你要原因,那我告诉你。”
“我一直认为,世上最大的不平等,来源于死亡的不平等。你知道,就是……底层的命贱如尘土,我见过很多人,需要用心肝脾脏,乃至需要用时间,去兑换第二天的食水;但是最顶层的权贵,命似黄金,他们吸收着这些人的生命和寿数,想死都死不掉。”
“所以,当我看到你可以操纵生死,唤醒一个短时间内寻求终结的人,我就清楚了,在你眼里,我,还有和我一样的种群,一定是不值一提的蝼蚁。你对我的定义,也一定是一件可以随心所欲塑造,随心所欲命令的财物。”
他摇着头:“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比天上和地下的差距还要大。我孤身一人,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填平这个天坑,你的喜爱,究竟是出于对珍视事物的喜爱,还是把我看作同类的喜爱……我分不出,也不想分。”
“就让我们保持合作者的关系吧,”顾星桥说,“简单清爽,对我们都有好处。”
第一次,天渊的脸上出现了近乎仓皇的神情。
“可你是我见过最明亮,最美丽的灵魂……”
“那你的设计师呢?”顾星桥反问,“能够使你诞生,他们跟展现了神迹的人没什么两样。可是你仍然看不起他们,觉得自己要比你的创作者更加优越。我自认无法与他们比肩。话说回来,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也有寂寞的原因?”
过去,天渊会为他的理智感到目眩神迷,可是此时此刻,面对顾星桥的剖析,他只觉得惶惶不安。
“我是天渊,我的学习能力不容小觑,”天渊保持着镇定的表象,实际上,他的气息开始紊乱,核心模块的颤动同时开始失去控制,“难道你不能给我成长的机会吗?”
“……别说了。”顾星桥低下头,“打住吧,好吗?再说下去,也只能是一团乱麻。”
天渊默默地闭上了嘴唇,他想向前走,跟在青年身后,然而外骨骼却不知所措地点岔了位置,使他的身体不稳地颠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