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松开手,温度的传递,导致他的掌心还能感触到人类肌肤的暖意,缓慢灼烧着他刀枪不入的表皮层。
“反悔。”他几乎笨拙地重复着顾星桥的话,讶异地发问,“我…….你可以反悔?”
无往不利,通常如国王般傲慢的战舰化身,这时才发觉一件令他骇然的怪事。
上千年来,这还是他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有价值,如此值得自己煞费心机来留住的智慧生命。然而,这个智慧生命却全无活下去的意愿,并且,还掌握了他不可干涉的自毁方法。
等于说现在,天渊的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能够为之抗衡的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
【营养液22万啦!感谢大家!】
天渊:*很想玩游戏,于是决定去骚扰顾星桥* 啊哈!多么珍贵的玩具,我要把你扔到漆黑又恐怖的迷宫!如果你不跑,我就用电鞭子抽你!
顾星桥:*好想死,于是决定去死* 拜。
天渊:*张口结舌,瞬间伸出十八只挽留的手臂* 等一下、等一下!
第108章 乌托邦(四)
“你反悔,我也可以反悔。”天渊说。
顾星桥照旧盯着头顶的白色金属壁,仿佛那是他当下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反啊,”他说,“随你的便。”
这下,天渊是真的感到困惑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就在刚才,他还被自己提出的交易所触动,踟蹰在自我毁灭,与求生的欲望之间,但是眼下,他又变成了这样一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的样子,仿佛之前的动摇不过是短暂的幻觉。
“你如果真的不在乎我提出的交易,那你就不该终止自爆的过程,”天渊狐疑地说,“这不合逻辑。”
顾星桥缓慢地眨眼,语调亦是拖长的怠慢:“人心善变,不懂吗。”
他承认,有那么一个瞬间,天渊提出的交易,确实让他的心头微微一动。
然而复仇,复仇是血酿的苦酒,只对快要渴死的人起效。那么,他究竟是即将渴死的人,还是已经身心具腐,只是凭着一腔惯性游荡的行尸走肉?
顾星桥想不通。
他没有退路,没有未来,只有穷困潦倒的现在。他的国度狩猎他,他的家园唾弃他,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挚友和支柱……
想到这里,他必须强迫自己中断思绪。
恶心不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也不是生理上的咽喉挛缩,恶心是一块粘腻的漆皮,缠住你的神经,就能在那里摩擦着滑动,使你的眼睛长久融化,舌根深远发麻。
“复仇是谬论。”他静静地开口,却不是对天渊说话,更像是低微的自言自语,“理论上讲,强烈的报复欲望,只能证明你还没有做好面对新生活的准备,你正在被报复心牵绊,任它熊熊焚烧。”
顾星桥的嘴唇微动,喃喃念诵:“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 、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最好的……”
“——因为它们早已消亡。”他迟迟不说最后一句,天渊就从数据流中抓取了那段文字,“柏瑞尔·马卡姆。”
迄今为止,这是顾星桥一口气说过的最长的话。讲完这些,他就动也不动地躺在平台上,神色游离地恍惚了很久。
“把我身上的东西取下来。”他忽然说。
他在指使我,指使他所站立的这片空间的主人,天渊立刻意识到了这件事。
这个人类以为他是谁,他居然敢倚仗自身的价值为所欲为?按照我惯常的行为指令,当前,我应该在他身上制造一些充作教训的伤口才对。
……嗯,不过,这种感受确实十分新奇。漫长的光阴过去,这还是第二个能够命令我,却令我惩处不得的碳基生物。
天渊不用抬手,平台上的禁锢便缩回了原处。
顾星桥翻身起来,二话不说,就往门口走。
天渊困惑地问:“你要去哪?”
“不想跟你在一个屋待,行不行?”顾星桥头也不回地道。
居然还有这种事!
天渊感受着核心模块过热,气息逐渐急促,连冷处理液的流速都开始加快的稀奇体验,他明白了,这应当是名为生气的情绪。
天渊一边生气,一边冷静地开口:“你预备在属于我的空间生存,却不愿付出相应的酬劳,对我也全无尊敬的态度。这根本不合常理。”
“我在你手上死了两次,”顾星桥说,“按照帝国的通缉令,你可以去领两次悬赏的钱了,加起来是足足的六百克珞晶呢。问帝国要去吧,他们帮我付账。”
他一脚踹在毫无缝隙的合金门上,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开门。”
处理中枢进一步疾转,天渊真的能体会到什么叫“不可思议”了。
珞晶,珞晶又是什么开采成本低廉的星间矿脉产物,难道你想用这个打发我吗,人类?
然而,顾星桥压根就不搭理他内心泛起什么样的波澜,青年径直走向笔挺的苍白长廊。天渊级战舰的内部构造,恍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蜂巢,廊桥构结、云梯交织,数不尽的银白的蜂房,镶嵌在星空般的高旷穹顶。
这应当是所有建筑师、工程师、物理和生化专家梦寐以求的终极天国,是战舰驾驶员的梦中福地,然而顾星桥只是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只要有面前还有路,他就迈动两条腿,一直机械地往前走。
我要干什么呢,他木然地想,我流落到了这里,还捡回了一条命,我该感到庆幸吗?
他对接下来的生活一无所知,即便是新生的婴孩,也比顾星桥更有方向,起码婴儿难受了还知道哭泣,饿了也知道吮吸母乳。
顾星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脱离了那个和强大化身对抗的巢室,他忽然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他想起西塞尔,心中的情感毫无波动;想起憎恨他的家乡,喊叫着,用最恶毒的话语诅咒他的族人,顾星桥也仅是缄默地眨一眨眼睛。
功勋、名利、声望,用尽血汗心神打拼所得的一切,如今皆是无关紧要的浮尘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是浮尘,随便飘到哪里,无所谓的。
我应该去死的,他耸耸肩膀,那个傻逼化身提到的复仇,只能让我产生极为短促的犹豫,我的手臂早就没有了提刀的力气,我只能往前走,哪怕多回一次头,也会使我承担无以复加的疲累。
天渊没有跟上去,实际上,整艘舰船就是他真正的身躯,只要顾星桥还在战舰上,他就能随时感知到对方的坐标和动向。
人类正在走路。
他保持着一个较为平均的速度,迈步在诸多横空的栈桥上,就像精神和大脑彻底走失了,只剩下前进的本能管控身躯。
他到底在干什么?
天渊看不透这个生命体,他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逻辑不能套用在顾星桥身上,而机械集群内部诞生的意志化身,最怵的就是人类那随心所欲的机动能力。
面对顾星桥,天渊居然生出了一股微小的冲动:倘若脱开逻辑,去理解人类的言行,会不会有别样的收获?
但冲动到底是冲动,天渊的理性就建立在诸多精密的逻辑编程之上,脱开逻辑,等于脱开他的构建基础。
他那浅紫色的眼眸倒映着顾星桥的身影,天渊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故意的操作下,顾星桥脚下的云路登时不着痕迹地弯曲、延展,和先前的路径连成了一个反复的圆形。
就像闷着头的蚂蚁一样,看他什么时候才能察觉出来。
从这个恶作剧中,天渊升起了一种偷偷摸摸的愉悦感。他精准地画出一条斐波那契螺旋线,战舰内的云路便如随意变幻的画布,同时跟随他的心意而动。
很显然,顾星桥始终不曾察觉。他的脚步不停,天渊操纵着空间,接连改变了许多次路线,顾星桥视若无睹,仍然只知道梦游般地走路。
终于,天渊从类似“出了口恶气”的报复心理中抽身出来,又开始伤脑筋地费解了。
顾星桥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步行长度亦达到了25.65公里。这肯定不能算人类的极限,但根据心率和血液流速的测算,两次自戕对他的身体造成的损伤不小,他的徒步活动,已经接近他当下的极限了。
天渊顿时觉得十分无趣。
精神如此强韧,身体的强度却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得不停下捉弄的动作,手指微微一转,将一道崭新的云路悬浮在人类身前。
顾星桥浑浑噩噩地走,直到撞到了前方的合金门板,他才意识到,眼前的路已是走到了尽头。
他什么都不想,抛开所有思考的步骤,只凭本能行动。
看到门朝两边开启,他就走进去;看到房间里有床,他就躺上去;身体已经累到了极点,思维仍然是冰凉平静的宕机状态,他就一直睁着眼睛,安静地看着天花板,直到眼睛也累到受不住,沉重地闭上为止。
顾星桥睡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沉睡的黑暗里,他罕见地没有做梦。睡到一半,顾星桥是被耳旁嘈杂的声响吵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