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延看不见小皇帝的脸,却能感觉到他窸窸窣窣地转过了身来,正对着自己。
黑夜里,他的嗓音放低放缓,莫名温和:“陛下在想什么?”
难道还是在想着不久前的那场报复?
有仇报仇,陆川延自然是双手双脚赞成至极。但倘若被仇恨与鲜血蒙蔽了双眼,那在他看来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他心中不动声色地盘算着,该如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开导小狼崽子。
但谢朝的心理活动与他的构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谢朝虽然刚在不久前成功报复了仇人,却没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水花。倘若放在平时,说不定这会儿已经睡得极香了。
今晚睡不着,主要还是因为一炷香之前的惊鸿一瞥。
“朕在想……”小皇帝清越的嗓音低如流风,说出的话却与陆川延的想法南辕北辙:“王叔身材当真是好,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哪家小姐。”
回答完全在预料之外的陆川延:“……?”
他下意识追问一句:“只是因为这个?”
谢朝似乎点了点头,脸埋在被子里不动了。
陆川延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白担心你一场,竟然是在想这种没影的事情。
不过也可能是小孩子受了刺激——毕竟现在的谢朝虽然身子骨强韧不少,却还算是个白斩鸡,今天猛地看见自己久经沙场的身子,自卑了也说不定。
知道谢朝心理没出问题,陆川延也就放了心,没什么诚意地安慰:“陛下多加锻炼,假以时日,必能练出同微臣一样的体魄。”
谢朝却没有被他糊弄过去:“王叔年纪已经不小,可否认真考虑过成家立业?”
陆川延不明白谢朝怎么又突然提起这个:“微臣记得同陛下说过,娶妻生子一事,尚且为时过早。”
谢朝却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但王叔总该有心仪的女子类型,朕亦可以在平日里帮王叔留意一二。”
陆川延无奈,他本就生性淡漠,确实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倒也顺着谢朝的话认真想了想,片刻后道:“微臣崇尚顺势而为,没什么特别喜欢的类型,合眼缘便好。若是个身子骨强健的,日后能同我一起游历四方,那便再好不过。”
此言一出,小皇帝顿时没了声息。
过了好半天,陆川延都有了睡意时,才听见他轻声道:“王叔是打算在告老还乡之后,去游历四方么?”
陆川延很是欣慰,狼崽子终于有一天能明白他话中的潜台词:“这个自然。等陛下羽翼渐丰,坐稳了位置,微臣便不再拘泥于这深宫中,而是可以归隐无穷天地山水。”
“那朕怎么办?”谢朝的手指慢慢收紧,在锦被上抓出深深的褶皱,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墨蓝色的眼睛依然执拗地注视着陆川延的方向,“王叔不是说过,若是朕需要,留在朕身边一生也可以吗?”
“……”
陆川延有些头疼。
这就好比,你一时说的客套话被人当了真,现在对方认真追问起来,显得颇为尴尬。
他斟酌道:“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陛下有帝王之姿,明并日月,假以时日,必将成为一代明君,也就不需微臣在一旁指手画脚。况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陛下身为九五至尊,总有一天会觉得微臣碍眼……”
“——朕离不开王叔。”谢朝蓦地出声打断他的话,声音幽幽,“只有王叔嫌弃朕的份儿,绝无朕嫌弃王叔的可能。”
而且从上辈子看来,还是陆川延嫌弃谢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小崽子,非要我说得更直白么——就是单纯地不想干了,这摄政王谁爱做谁做去。要不是零零幺说能带自己看看千年以后,他早就撂挑子了。
陆川延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直说,相当体贴地又为谢朝找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但倘若微臣日后成家立业,必定会找志同道合的女子。届时夫人想要游历名胜,微臣自然会陪之同往,只能含愧出尔反尔了。日后遍览江湖之时,臣会记得同陛下多多写信的。”
“……”
这个理由是谢朝完全没料到的,反应过来后气得手脚冰凉,连尾音都开始哆嗦:“王叔要为了一个女子,违背与朕定下的承诺?”
虽然是连八字都还没一撇的事,但陆川延还是严肃纠正:“不是一个女子,陛下到时候也该叫声王妃。”
谢朝闻言气得头晕眼花,竟然还要自己管那个女人叫王妃?!
他口不择言地直接拒绝,像极了小孩子的幼稚赌气:“朕才不叫!朕也不许王叔娶妻,为了一名女子就出尔反尔!”
陆川延虽然确实没什么成家立业的打算,却并不意味着能够容忍谢朝随意强迫他改变选择,闻言声音陡然转冷,如凝冰含雪:“陛下刚刚还说,要帮微臣留意女子类型,现在反悔又是何意?何况娶妻生子天经地义,陛下又凭什么操心微臣的家务事?”
他的语气过于咄咄逼人,谢朝一时之间被问住,刚刚还在沸腾的脑浆像是被劈头盖脸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下来。
是啊,朕凭什么替王叔操心?娶妻生子是天大的喜事,伉俪情深又是难得至极,王叔若是能娶到贤妻,朕理当为他高兴才对,怎么能这般无理取闹,寒了王叔的心。
可是,一想到日后王叔会对另一个女子温柔微笑,会待她如珠似宝,会为了她轻易违背与自己的约定……
为什么这颗心的某一处会如此酸涩,痛苦到他必须弓起腰背,将自己蜷缩起来,才能抵御一二?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不明所以的摄政王
等了许久, 也没等到小皇帝的回答,陆川延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话似乎有些说重了。
小皇帝年岁尚小阅历不深, 又对自己十足信赖, 身边再无一人亲近,不想让他离开情有可原。
为了这么一个莫须有的假设就把人硬邦邦教训一顿,实属不该。
陆川延自我反思一通, 朝着小皇帝的方向低声问:“陛下可是睡着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只能看见谢朝被子鼓起的轮廓, 已经一动不动许久了。
好半天, 才等来小皇帝闷闷不乐的声音:“……嗯。”
你要是睡着了,怎么还能回话?
大概还是在同自己赌气的意思。
陆川延半是无奈半是好笑, 自觉揣摩小崽子的心思越来越熟练:“方才微臣说话考虑欠妥当了些,陛下切莫放在心上。”
小皇帝还是不肯吭声, 看起来颇为自闭。
陆川延这次是真的有些麻爪,因为他确实没做过哄孩子的活计,犹豫片刻,试图曲线救国:“微臣明日送陛下百名亲兵,陛下原谅微臣一时失言可好?”
谢朝终于出了声,却显得更加气恼,连尾音都在用力:“王叔就是想将手里的东西慢慢移交给朕, 然后好去游山玩水!”
……虽然自己确实有这个方面的意思,但被这么直白地戳破, 陆川延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只是多些人保护陛下而已,陛下不必想得那么长远。”
谢朝愤怒一滚, 这下直接滚到了床铺最深处, 与陆川延隔着十万八千里, 摆明了是用行动表示“我再也哄不好了”的决心。
陆川延无奈之极,实在是招架不住小皇帝的无声抗议,头一次服了软:“这次是微臣的不对,陛下要微臣如何做,才能原谅微臣?”
顿了顿,他补充:“只要在微臣能力之内,都会为陛下做到。”
也就是说,要是谢朝提出什么永远留在宫中的要求,那就只能恕难从命了。
陆川延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已经为谢朝破例多次,放在之前,倘若有人对着他耍这种小脾气,他是一个眼神都欠奉的,更别提主动服软。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久到陆川延几乎要睡着时,谢朝的声音轻轻响起:“朕想听听王叔的心跳。”
陆川延的睡意戛然而止,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谢朝重复一遍:“朕今晚想听着王叔的心跳声睡。”
陆川延有些讶异,没想到最后谢朝会提这么一个不痛不痒还很好满足的要求。
虽然有些疑惑,但为了防止谢朝后悔,他还是干脆答应:“陛下请便。”
反正被谢朝抱着手臂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换了个姿势而已。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小皇帝钻进了陆川延的被窝。
他的头发太长太滑,顺着肩膀溜下来,动作间垂到陆川延脸上,清浅的香气盈满鼻尖。
陆川延略一偏头,身边已经挤过来一具温热的躯体。
他没动,任由谢朝将脸贴到自己的胸膛处,双手亲密无间地攀上来,一手抱住后背,另一手则不偏不倚地放在了自己的腹肌上。
……这个姿势,有些微妙。
谢朝没有使力,但偏偏是这样若有若无的触觉,让陆川延感觉被碰到的地方莫名发痒。
奇怪,之前也和小狼崽子这么搂搂抱抱地睡过,为什么当时没有这种感觉?
陆川延默了默,最后没忍住出声,隐晦暗示:“陛下的手这样夹在中间,不会发麻么?”
谢朝闻言动了动手,细腻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中衣打了个转:“无事,朕觉得舒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