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他不知道。”
震惊中,还带着翻腾起伏的苦涩难言。
相柏两年前在崖底救下奄奄一息的墨遐,费尽心思才把墨遐的命从阎王爷那拉回来。
可墨遐对自己经历的一切缄口不言。
相柏好奇,却不多问,只是从日常闲话中,才零星推断出一些。
五皇子不知为何,惹龙颜大怒。墨遐挺身而出,在圣上面前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被庭杖一百,挑断右手手筋,发回原籍。
他以为墨遐是被五皇子推出来顶罪的。
高高在上的贵人,又岂会把他们这些蝼蚁放在眼中?雷霆雨露,荣宠嘉恩,赏也是罚,罚也是赏。
便是墨遐有着和五皇子一起长大的情谊,这份情,也是微末得如同脚下尘埃,不值一提。
可是墨遐现在说,“他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相柏放声大笑,“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
“阿柏。”
“无事。阿遐,我无事。”相柏摆手,眼泪都流了出来,却仍旧不肯泻露自己半分伤怀,“我只是突然明白,有些事,得不到就是注定得不到,哪怕再努力,也只是徒增心障。”
大彻大悟,就在一瞬之间。
拨开心间云雾,曾经隐隐的不甘不信,不想不愿,都于灵台涤荡清明,生不出任何妄念。
“阿遐,京城你注定回不去了。你若不愿待在这闭塞的村庄,我们去宁州吧。”
“宁州?”墨遐敲了敲木椅扶手,“宁川王的封地么?”
这确实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宁州是靠近京城的州郡中,唯一一处崔家无法染指的地盘。
他不适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却又心系陆尘彰。在宁州,既可以探听京城消息,又不用担心被崔家人发现,岂不两全其美?
“我这就去外面的镇子上租车,你好好休息,过几日准备妥当,我们就出发。”
“阿柏。”就在相柏即将踏出房门时,墨遐叫住了他,“谢谢。”
相柏脚步一停,半晌道:“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不是朋友么?”
............
五皇子府。
“阿遐,阿遐......”
陆尘彰躺在榻上,长眉紧皱,眼珠不安地滚动。
“阿遐你这是做什么?”
陆尘彰毫不设防地喝下墨遐送来的和以往一般无二的参汤,却感觉自己身子突然僵硬到无法动弹,脑子也是一片昏沉,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
墨遐托着陆尘彰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玉枕上。
陆尘彰费力睁眼,却只能看到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人影。
墨遐替陆尘彰盖好锦被,笑道:“殿下,快睡吧。睡醒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如同小时候在冷宫,每次陆尘彰被冤枉,墨遐都是这般安慰。随后果真如墨遐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了。
因为总有人会挺身而出,替陆尘彰承受那些明明白白的陷害与冤屈,流言与诽谤,罪责与刑罚。
陆尘彰意识到墨遐要去做什么,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挣脱此时浑噩,只能摸索着握住墨遐的手,用他自以为最大的气力,紧紧攥着不肯松开:“阿遐,你不准这样,我不许你这么做。”
墨遐将陆尘彰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即便眼中蓄满泪水,也努力不让他落下:“殿下,日后我再也不能陪着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阿遐,你不能去。阿遐.....”
“殿下日后练剑,别总那么拼命。每日膳食要按时用,不要一忙起来就总是忘了时辰。参汤记得日日喝,冬日也要记得多穿几件衣裳......”
墨遐絮絮叨叨地一条条嘱咐,事无巨细,安静的屋子除了爆裂火花,只有墨遐一人的声音不急不徐,缓慢流淌。
陆尘彰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他如困兽般发不出一声哀嚎,只能感觉着墨遐跪在塌边,听他字字如血,愧疚悲怆:“殿下,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自作主张,安排了你的人生。”
骗子,你说过要坦诚相见。
你说过,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隐瞒。
陆尘彰听着墨遐起身,退后三步,复又下跪,给他行最隆重的大礼:“墨遐自十岁入宫,承殿下多年照顾提携。殿下深恩,墨遐铭感五内,不忘于怀。今墨遐拜别殿下,日后山高水远,还望殿下,珍重。”
阿遐,你不要走,你回来,你这个骗子......
“阿遐——”陆尘彰从卧榻惊醒,有掌灯宫女听到寝殿动静,鱼贯而入点灯挂帘,做完一切,又轻手轻脚地有序退出。
阿四持剑走入,朝陆尘彰躬身行礼:“殿下。”
“几时了?”
“回殿下的话,已是卯时。”
阿四欲言又止,陆尘彰眼也不抬:“何事?”
“殿下,可要汀月为您看一看?”
“不必。”陆尘彰展开手臂,任由宫女将宽大的蟒袍套在身上。
阿四跟在陆尘彰身后,一路来到书房,杜汀月杜云定早已在外恭敬等候陆尘彰到来。
“属下参见殿下。”
“起吧。”说完陆尘彰便往书房内走去。
陆尘彰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冷漠的眼神扫过自己最忠心的三个下属,首先将目光转向杜云定。
杜云定额角渗出薄薄冷汗,被陆尘彰极具压迫的视线锁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紧贴地面:“属下无能。”
又是一模一样的消息,又是一模一样的失望。
陆尘彰漫不经心:“你确实无能。”
阿四和杜汀月一同跪下:“殿下恕罪。”
“呵。”陆尘彰一声轻笑,看着自己右手手腕,“既如此,你自己说说,该领如何刑罚?”
杜云定仍旧保持着头贴地面的姿势:“属下任凭殿下处置。”
“处置。”陆尘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处置了你,阿遐就能回来么?”
陆尘彰看着三人,又想起昨晚的梦,心中萦绕郁结难消,越发痛恨,握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不愿再看到几人:“都滚出去。”
“属下告退。”
阿四三人领命退下。
“阿遐,阿遐......”
陆尘彰展开信纸,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字体。
“阿遐,你究竟在哪?”
第73章 联姻
“你们听说了么?二皇子妃的孩子,其实不是二皇子殿下的种。”
食肆酒家往往是消息往来最快的地方,酒客喝大了,一不留神,高门内院腌臜阴如长了翅膀,飞向街头巷尾。
短短几日,人尽皆知。
“二皇子妃?这不是皇后娘娘的侄女么?”说话之人朝着京城方向一拱手。
“何止?当初二皇子殿下为求娶仙仪县君,可是闹得满城风雨,谁不羡慕仙仪县君好福气?没成想,到头来竟是......”
............
墨遐带着帷帽,坐在酒楼角落喝茶。
周围食客你一言,我一语,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听得差不多了,墨遐放下几枚铜板,回去的路上又走进另一家茶楼。
不出所料,即便远在宁州,二皇子与二皇子妃闹出的这一场好戏仍被茶余笑谈,说着说着,再无对皇家的恭敬。
“阿遐。”
相柏走进茶楼,一眼看到聚精会神的墨遐,心中无名火起,上前两步,坐在墨遐对面:“你怎么出门了?”
“闲着无事,听听说书打发时间,也挺好。”
毕竟是曾经的京城第一琴,相柏靠着惊为天人的技艺,在宁川王府如鱼得水,颇得宁川王宠信。
每每宁川王府宴客,宁川王都命相柏在旁演奏。一来二去,京城的消息,相柏不说胸中有数,却也是知悉八.九。
莫名情绪在心中蔓延,相柏口不择言:“你这哪是闲着无事,分明是意有所图。”
宁州地处京畿,往来消息最是便捷。墨遐这分明就是借着茶馆,暗中打探着京城的局势。
墨遐垂下眼。
他是意有所图,他是为了陆尘彰来的宁州,他也从来不避讳隐藏自己的心思。
墨遐怎么会不知相柏对陆尘彰,对所有王公贵胄的厌恶?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起相柏。
但是他,控制不住。
相柏一时气急,口不择言,甫一话落,才意识到自己冲动激昂。
“阿遐,对不起……”
“无事。”墨遐起身,弯着的眉眼酝着若无其事的笑,“不是说要买桂花酥么?阿柏,去晚了,就没有了。”
宁州的日子,虽平淡,却舒心。
小院四四方方的碧天白云,看久了,心都静了。
如果他最开始变生活在宁州,如果他不是明襄侯府嫡长子,如果他从没有遇见陆尘彰,就这么生活在宁州,也挺好。
…………
“殿下,三皇子妃已经定下。殿下料事如神,皇帝为三皇子指婚惠宁郡主。”
意料之中的事,陆尘彰神色没有半分变化:“迎亲人是谁?”
“四皇子殿下。”
陆尘彰轻笑:“倒真是个好差事。”
惠宁郡主乃宁川王嫡长女。宁川王手握十万宁州大军,惠宁郡主自是千般尊荣,万般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