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今日陆辰璇对外人难得的亲近刺激到了她,深宫数十载,叶贵人打开了心中的阀门,便再难关上。
“在家中最艰难时,皇宫采办出宫采买杂役宫女。本宫为了不再挨饿受冻,义无反顾地随着当时的公公进了宫。”
“一日,本宫因顶撞嬷嬷被人按在地上用藤条责打。就在本宫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时,路过的一名衣着华丽的侍女救了本宫。”叶贵人眼底泄出一丝莫名的情绪,似是感激,似是恻然,“她说她是毓王妃的侍女,随主子进宫赴宴。匆匆命人把本宫抬回房间,又叫了医女,便离开了。”
“本宫一直打听她的名字。直到端明皇后入主中宫,本宫才知晓,她叫杜风玉,是自幼陪伴皇后娘娘长大的贴身侍女。一品女官,贵不可言。”
杜风玉,杜风岫......
墨遐忍不住道:“娘娘,杜风玉与阿四......”
叶贵人道:“杜风玉是阿四的亲姐姐。”
“云珠是本宫从杂役房带出来的,她知道本宫和杜风玉这一段过往,所以对杜风玉的容貌铭记在心。就在一年前,本宫许云珠出宫探亲,她在她家居住的那条杂乱通达,三教九流的小巷,发现了一个和杜风玉长得八成相似的男子。”
故事结束。
叶贵人止住了缠绕在舌尖的话语,看着墨遐:“想必墨二公子心中已有了答案。”
墨遐看着叶贵人,突然起身,跪地行大礼:“娘娘,墨遐今日失仪,实为关心则乱。墨遐多谢娘娘护佑杜氏族人,护我开阳宫。日后娘娘若有吩咐,墨遐定当万死不辞,以报娘娘大恩。”
叶贵人笑道:“二公子不必如此。璇儿很喜欢你,你若真想报答,便常来宝翠宫陪陪璇儿吧。”
墨遐有些犹豫:“娘娘,不是墨遐不愿,只是这般,会不会害了六皇子。”
叶贵人似是没有料到墨遐会说出这般话语,眼中盛满对墨遐的欣赏:“你果真是心多一窍。不必忧惧崔皇后,她想把手伸进宝翠宫,没那么容易。”
“阿遐,我回来了。”陆尘彰在过了差不多两柱香的时间后,终于归来。
叶贵人看着粘在墨遐身边不肯撒手的陆尘彰,想到墨遐对陆辰璇的亲和,眼中藏着的笑意加深:“五殿下,墨公子,今日天色不早,本宫便不留你们了。快些回开阳宫吧。”
墨遐和陆尘彰一齐告退。
艳橘色的夕阳飞逝在宫墙上,拉出地面斜长的光影。
墨遐牵着陆尘彰的手,一大一小,一步一步走向开阳宫:“殿下今日开心么?”
“不开心。”陆尘彰有些气鼓鼓。
墨遐装作很是惊讶地道:“什么,明明殿下堆木块堆得忘乎所以,还和六皇子争抢得不亦乐乎,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呢?”
陆尘彰想到今天被墨遐带着做的丢脸事,就更生气了:“阿遐,你不准再带着六皇弟和我们一起。他只会玩小孩子的东西。”
墨遐知道陆尘彰心中别扭。他握着陆尘彰的手,低声慢语:“殿下,您是六皇子殿下的皇兄,怎么能这么说他呢。若是让六殿下知道,该有多伤心啊。”
陆尘彰不服气,想反驳。可是看到墨遐温柔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地蔫了下去:“我知道了。”
墨遐揉着陆尘彰的头,鼓励道:“殿下真乖。”
陆尘彰觉得自己做了好大的让步,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争取权利,晃着墨遐的手道:“阿遐,你只能喜欢我,不能喜欢六皇弟。”
墨遐知道陆尘彰爱吃醋的小毛病又犯了,顺着他的意哄着陆尘彰:“好,我只喜欢殿下。”
陆尘彰又道:“这是阿遐说的。如果阿遐说话不作数,我就要惩罚阿遐。”
墨遐没想到陆尘彰还能有这么多小心思,哭笑不得:“好,如果我没有最喜欢殿下,就任由殿下处置可好?”
陆尘彰这才满意,迈着急切地步伐,拽着墨遐的手往前走:“阿遐快一些,我想吃你做的桂花酥。”
............
梁朝的冬天总是特别冷。
北风夹杂着雪粒,在某个不知名的夜间呼啸而至。
清晨推开门窗,放眼望去。巍巍宫墙素白一片,压得天幕暗沉,百里积霜。
墨遐坐在炭盆边,拿着一顶毛绒绒的有些泛旧泛黄的白色小帽子,用同色的丝线仔细地缝补两边垂下的毛绒球。
寒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入。
墨遐打了个寒颤,赶忙放下帽子,靠近炭盆。张开双腿把脚放在炭盆两侧,弯着身子,又把双手悬于烧红的银炭之上。
远远看去,整个人好像蜷缩着把炭火抱在怀中。
墨遐连着抖了几个激灵,才感觉自己身体内的寒意被勉强驱散。
要是殿下在就好了。
墨遐想。
放在三年前,别说质量不错的银霜碳。就连最为普通,宫中有点身份的太监宫女都不屑用的黑炭,对开阳宫而言都是一种奢侈。
如今墨遐却偶尔还能用多余的炭火,给陆尘彰做一顿鲜香麻辣的火锅。
咸鱼的墨遐表示,这样的生活,他很满意。
墨遐捏着毛绒球,不自觉地朝着窗外看去。
陆尘彰越来越忙了。
德临帝不重视他,开阳宫也无人在意。他索性三天两头玩失踪。和阿四整日见的不知踪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外面隐隐传来用力的撞门声。
墨遐心下划过一丝不详,紧了紧身上的衣袍,起身穿过庭院,打开宫门。
“谁是墨遐?”一个身着蟒袍,头戴翎冠的太监趾高气扬地站在宫门前,拂尘一甩,掐着尖细的公鸭嗓目下无尘地高声喊道。
墨遐指节微曲,看着面前刻薄高傲,身着一品官服的太监,竭力维持平静微微躬身:“这位公公,我就是墨遐。不知公公有何要事””
大太监揣着拂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墨遐,道:“皇后娘娘要见你,跟咱家往元华宫走一趟吧。”
墨遐:“!”
太监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的四个膀大腰圆的嬷嬷。
瞧着几人凶神恶煞,满脸横肉的模样,墨遐心尖止不住地狂跳。
这元华宫,他是不得不去了。
墨遐踏着积雪,沉默地看着眼前大太监稍显佝偻的背影。
眼见离开阳宫越来越远,墨遐从袖中掏出一只成色上等的玉簪,加快脚步,来到太监身边。趁着身后无人注意,将玉簪悄悄塞进太监手中:“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太监很满意墨遐的识相,收起东西,对墨遐也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咱家姓朱。”
“原来是朱公公。”见朱太监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打算,墨遐忍着心痛,又塞了一根叶贵人赏赐给墨思珍的金簪,“墨遐愚钝,还请公公赐教,不知皇后娘娘召我前去所为何事?”
朱公公没想到墨遐衣着寒酸,好东西却还挺多。毕竟拿人手软,朱公公收了两根簪子,对墨遐的语气也不由自主放缓了些许:“墨公子出身明襄侯府,侯夫人与皇后娘娘算起来也是远房姐妹。皇后娘娘想着提携娘家,给墨公子找了条明路,墨公子可不要辜负皇后娘娘对您的厚爱才是。”
墨遐拳头紧握,又立刻松开,笑着对朱公公道:“多谢公公。”
朱公公摩挲着袖中分量颇重的两只发簪,也跟着笑了:“这是应该的。来日墨公子得了娘娘的看重,可不要忘记咱家这等小人物才是。”
墨遐跟着朱公公来了元华宫。却发现不仅是崔皇后,大皇子和七皇子竟然都在。
墨遐走到大殿中央,跪在金砖上,规规矩矩地俯身行礼:“草民参见皇后娘娘。”
崔皇后高坐主位,仿佛没看到墨遐似的,与自己的儿子谈笑风生:“听说瑢儿近日学问长进了不少,昨儿个你外祖又夸你了。”
七皇子坐在崔皇后身边,抱着崔皇后的手臂扭糖似的缠着:“母后,儿臣表现这么好,你要给儿臣奖励才是。”
崔皇后似乎早就料到七皇子会说这种话,点着他的额头道:“真是长不大,你何时才能学会你皇兄的稳重。”
七皇子有些不服气:“有母后和皇兄在,儿臣自是不需要长大的。”
说完,又看向大皇子,似乎是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大皇兄,您说是不是。”
大皇子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微微低头,姿态优雅地吹着手中滚烫的茶水。听了七皇子的话,也只是矜持从容地微笑:“七皇弟说的是。”
崔皇后很疼小儿子,见七皇子有些不高兴,连忙道:“好了好了,皇儿别生气了。你不是一直想要那个红玉白翡竹雕么?母后就把它奖给你。好不好?”
七皇子立刻高兴道:“就知道母后最疼我了。”
母子三人旁若无人地说笑,仿佛谁都没有看见大殿中央跪在地上的墨遐。
元华宫很是奢侈,地龙炭盆昼夜不停地燃烧,殿阁洋洋暖如暮春。
墨遐保持着叩首的姿势,熏风环绕昏昏欲睡之际,才听得崔皇后道:“瞧瞧本宫,只顾着和你们说话,竟是忘了墨公子。墨公子快些起来罢。”
墨遐高声道:“多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