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清楚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姜邑莫名有些烦躁,灵魂在幽暗的恨天境里来回走动,正想着要如何从过去的记忆里离开,不远处就莫名多出了一个人。
是一个少年,黑衣黑鞋,极黑的长发,从肩膀一路垂到脚踝,面色冷锐异常,可看到姜邑后,露出了若无若无的好奇。
他嗓音带着诡异的调子,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青年一头微卷的长发高高束起,仔细打量他几眼,微微笑了:“好看,死了可惜。”
对方一怔,随即脸沉下,煞气四溢,径直对他出了手。
两人这么在恨天境里打了个昏天黑地,极漫长的时间,直至少年身形晃动,被苍白的一拳击溃,魂魄登时化作一缕青烟不见。
消失前,少年望着姜邑的方向,还露出些微迷茫来。
姜邑是在这一天原地飞升的,徒手破除了家族世代不能入仙门的诅咒。
这是开始。
也是姜邑最厌恶的一段记忆,他的灵魂停滞在恨天境许久不能离开,看着眼前的自己满面春风地理了理鬓发,走向了那道通天之路。
什么都不能做。
姜邑暴躁起来,他不停呼叫系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过去,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无论怎么呼叫,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
直到荒无人烟的恨天境长出一棵大树。
那树长势惊人,几乎在一瞬间从幼苗变成了擎天之柱。
姜邑的记忆里,自从自己在恨天境毁掉天衍神君的第一道心魔化身,此地就被天道封了起来,之后除了自己死前那次,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踏足半步。
他从不知道,自己当年离开后,这里会长出这么大的一棵巨树。
天顶弥漫着金光,极其刺目,姜邑微微仰头,看到树上坐在一名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银发雪靴,通体雪白,冷锐的面孔攻击性十足,雪睫微垂,笑着朝不久前黑衣少年消失的地方看去。
姜邑僵住。
赵允隋。
他的脑中瞬间闪现这个名字,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不久前被一拳打得魂飞魄散的黑衣少年,其实和这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
可偏偏,从看到黑衣少年至今,他都未想到“赵允隋”这个名字。
少年安静坐在树上,轻轻伸出手掌,很快,一团焦黑烟雾回到了掌心。
“姜邑……姜邑……”近乎痴迷的、扭曲的,他嗅着那团烟雾缓缓道,“他叫姜邑。”
手中那团焦黑似乎恢复了些许神志,阴诡至极地叫嚣道:“对,他是姜邑……他毁了我!楼卿山,没了我,你再也没有第二道护身之体了!替我报仇!”
“活该!”那双雪眸骤然冷下,手掌用力一收,竟将自己心魔而化的魂灵捏了个粉碎,“丢人现眼!下次再见他,若将我认作是你怎么办?去死!去死——”
姜邑:“……”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灵魂就像是被锁在了树上的少年身旁,姜邑看着他躺下去,就此陷入沉睡,许久后,身躯化作一片叶子,飘飘摇摇,穿过天道封印,最后寻寻觅觅,竭力飞到了青年身边……
外面早已变了一番天地,那时候的姜邑已经二十五岁,不仅没了仙人的身份,还变得非人非鬼。
天道不容曾经的奸邪下属的后代逆天成仙,可又无法攥改已成的命簿,便将天地间尚存的凶兽残念注入他的体内,让他变成“背信弃义”化身的凶兽穷奇。
眼前是一阵地动山摇。
庞大的巨兽逃过修士们的追捕,在一处山谷里奔跑。
那片叶子一滞,随即落地,转眼化作满是荆棘的藤蔓,牢牢挡住拿着刀剑的修士们。
那些人拼命砍动枝蔓,可砍多少,枝蔓就成倍地长出多少,直至将几个领头人缠住……
众人连忙救人,也顾不得抓捕复活的凶兽,手忙脚乱地收拾眼前古怪又富有攻击性的藤蔓……
眼前再次发生变化,姜邑辨认了许久,才发现此地是自己化作穷奇后住过一段时间的山洞。
记忆里脏乱的山洞被翠绿的藤蔓遍布缠绕,就连地上睡着的巨兽都被一张网状的藤蔓抬起,哄孩子一样轻轻晃动着。
上面的巨兽似乎累得够呛,呼呼睡着不动,更不知道自己山洞里铺天盖地的变化,他睡了近乎三天三夜,圆溜溜的眼睛缓慢睁开时,原本翠绿的山洞立刻变回初始模样。
凶兽神色木然,翅膀抖擞一下,爬起来慢慢朝外走去……追捕猎物,木然地咬开那些动物的脖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血淋淋的肉。
有时候抓不到猎物,就对着河流不停喝水,偶尔会盯着水面自己的倒影认真地慢慢看,看完了再慢慢喝水,好像就忘了饿……
山洞内,一片叶子随风飘起,始终牢牢跟着凶兽。
有几次,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洞内出现的猎物,还会露出惊奇的表情,后来作为人的意识越来越少,看到猎物就吃,也没脑子去追究哪里来的,更想不到洞内一直有枝藤蔓巴巴地跟随着自己……
置身于记忆之外的姜邑也想走进山洞,可才走了两步,头一阵钝痛。
他使劲儿揉了揉,再抬头,眼前的一切又都变了。
是仙气缭绕的仙境。
小链愁眉苦脸道:“别守了,我已经听老君说了,天衍神君的第一道化身被毁,再要化形出世,起码要等个一百年,咱们也是运气不好……这洞府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住上咱们神君。”
被他附身的小蛏心不在焉道:“神君咱们从来都没见过,出不出世又怎样呢?就是不知道姜邑……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说了在人间磨炼吗?”小链满不在乎道,“那样的出身,非要进仙门来,流着奸佞之人的血,险些害惨了天道,如何能让大家放心……让他下界磨炼心性,也不是坏处。”
“什么磨炼心性,”小蛏嘟囔,“把人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凶兽,想活着都很难吧?”
“你懂什么?哪个神仙是那么容易飞升的,他当初找到天尽头……不对,现在是恨天境了,那就是靠着运气找到的,飞升的过于简单,又是那样不堪的出身,难道真就任由他在仙界来去自如?本就心性猖狂,目中无人,若是坏了仙门名声那可怎么办?”
小蛏起身道:“没意思……”
那边小链还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喧闹,是仙子的惊叫声:“……那只穷奇,闯入恨天境了!”
雷声炸响。
转过身的小蛏猛地僵住,小链瞪大眼睛:“什么?天道的封印不是连神仙都进不……”
可话没说完,外面再次传来犹如崩山裂一般的惨叫:“天、天道被捅破了——”
“怎么会……”
是的,就是这一天。
姜邑猛地清醒。
他从主世界离开,就是这一天。
浑浑噩噩地在人间荒野躲避追杀,将所有仙药灵草吃了个干净,依旧每日都记得朝着恨天境靠近,花了十来年的时间,不停靠近,因为脑子里只记得那是距离天最近的地方。
姜邑彻底回过神,他的灵魂由此在空中一撞,电光火石间,狠狠撞进了那具原本就属于他的躯体。
雷声轰隆,闪电一齐直直劈下,毁灭天地般的架势,他依旧无知无觉。
他的身体在突破极限地撕咬天道那一刻,就慢慢化作原本的青年模样。
天空出现无数裂痕,天道的声音空旷至极,震撼至极:“孽障——孽障——”
他仰着头道:“丑东西,你才是孽障!”
天道的威压朝着他逼来,恨不得将他碾碎:“不知悔改!不愧是那奸佞之后!如此污秽之物,还想跨进仙门,痴人说梦……”
无数天雷降下,他却仿佛被挠痒痒一般,只动了动肩,随即伸手顺着缝隙继续往下拉,他体内残存着成仙的仙力,避开天雷,一鼓作气,竟直接将天道的命脉撕了个粉碎:“狗日的!今天就把你本体塞进粪堆,看看谁污秽!”
天道开始崩塌,没有人会想到那只复活的凶兽以一击之下将天道撬出一个倾斜的口子,天道倒下的瞬间,姜邑化作巨兽之身,还真咆哮地将咬破的天道本体一脚往下踢去,踩进臭不可闻的粪堆中。
穷奇的身体在坠入山中的时候燃起大火,他与天道同归于尽,那日的风极大,天道陨落那一瞬,还不信自己会毁于此子手上,神体怒不可遏化入空气,火越烧越旺,他用尽全力,震声诅咒:“此子恶极,必定世世轮回受苦,无穷无尽矣。”
火中的凶兽已经露出白骨,却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去你妈的!”
天地间是一片赤红,远处现出金光,是世界通往外界的缝隙,无数邪祟疾奔而去,即将被烧成灰烬的虎形巨兽被急速出现的藤蔓完全笼住,那嫩绿的枝叶颤抖着抚摸他,一场雨又是一场雪,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山火扑灭。
世界一片荒凉,姜邑迷糊间慢慢睁开眼,看到了皑皑白雪。
有很多枝叶缠绕着他,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在过去的回忆里,用力地抬起手。
手上也缠满了绿叶,那些叶子簌簌移动着,身体好像被一个人轻轻地、极为怜惜地抱住了,他听到一个少年微颤着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