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太干净太细嫩了,这不是一个在宫中服役之人能有的手。
太监总管将那个伪装的姑姑拎了出来,只见她福了一礼,颤着嗓音道:“妾身是礼部尚书王之衡的妻子,此次前来,是为了拜见太后娘娘。”
宫中众人皆知,太极殿之变中,在场的世族都死光了,礼部尚书当然也不例外。
这位王太太是遗孀,每日担惊受怕,只恐牵连自身。
而世族遭此大劫,聚集在上京附近,无论是嫡是庶,或是哪一个门姓,皆聚集在一处,商量此事该如何是好。
灭门之灾,近在咫尺。
与江南那边联系过后,又传来消息,说是必须要说服太后配合。
这也是一桩危险的差事,一旦被发现,必然是严刑拷打,生死难料。
世族男子爱惜性命,说是不能再轻易折损家族血脉,但一般人又很难说服太后,便以儿女逼迫王之衡的太太,命她入宫拜见太后。
这一次进宫是千难万险,但总算是到了慈宁殿,还有一线生机。
王太太从怀中掏出王家世代相传的珍宝,递给了总管太监。
那太监掂量了一下,似乎是信了。
他叫了两个徒弟把人看住了,走近了殿内,看了一圈,几个打扇子的、擦洗的、负责茶水的宫女都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是要说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话。
太后低眉敛目,沉声道:“金老夫人是哀家亲近之人,不必避讳。”
那太监虚情假意地笑了笑,将嗓音压得极低:“娘娘,江南王家,有人求见。”
*
明野离开过后,容见的心情颇为低沉。
在漫长的等待中,又过了二十多天,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竹泉也从江南赶了回来,江南那边没有什么大事。由于救助及时,流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没有饿殍遍地,自然也不可能尸体堆积成山。而天气转冷,临近过年,护国寺还有繁忙的祭祀事宜,他也不能多待。
回京之后,两人在宫中见面。
甫一落座,竹泉就打趣道:“观殿下面相,似乎是红鸾星动?”
容见一怔:“这也能看出来?”
竹泉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明野不在,容见的心情没有很好,自觉和平常没有差别,便有些奇怪。
又觉得竹泉装模作样是有几分厉害,如果不是早早当了和尚,去路边摆个摊子,当个忽悠人的算命先生,也很有几分前程。
竹泉大笑道:“殿下,你和明野的事,从上京一路传到江南,贫僧这个出家人都全听说了。”
容见把竹泉当做朋友,被戏耍了也不生气,坦白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藏着掖着吧,要传就传好了。”
竹泉是个和尚,却不是脱离凡尘,专心佛学的那种。他不大看得上护国寺里别的大师,对于繁琐的祭祀事宜也不喜欢,但总是做得很好,让人挑不出毛病,甚至连太后都对他赞不绝口。按照他的意思是,人生在世,为了一粥一饭,怎么也不可能真正离开尘世,何必和俗人俗事作对。
于是便问:“那殿下是怎么打算以后的?”
容见托着腮,思忖了片刻:“等他回来,就该考虑成婚了。等成了婚,木已成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竹泉评价道:“到时候必然是一番轩然大波。”
忽然,章三川穿过走廊,一路神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容见看到他的神色,直觉是出了大事,从他手中接过信。
北疆战事告急,粮草截断,困守崇巍关孤立无援,不知能支撑多久。
容见的第一想法是绝无可能。
明野怎么可能被困在崇巍关?粮草之事,又是由万来商会负责,甚至连银两都直接拨给了他们。
章三川已升至锦衣卫指挥使,此时单膝跪地,郑重道:“微臣听闻了些别的消息,似乎是与当日的世族有关。”
太极殿上,明野令人射杀世族,让他们在上京城中的权势几乎是一夜覆灭,元气大伤。但世族的根基是在江南,明野一时脱不开手,还需前往北疆镇压羴然人。这么一来一回的拉扯下来,给了世族喘息的机会,他们见识到了明野的果决和疯狂,想要趁此时机,杀了明野。
对于世族而言,这是破釜沉舟的放手一搏了。
粮草截断,周围的守备军却并不支援。
是太后。
想到这里,容见立刻反应过来了,光凭世族根本无法做到这样的事。
容见站起身:“本宫要去找太后。”
容见走得很急,身侧的侍从撑着伞,却跟不上他的脚步。此时眉眼间沾了许多细雪,慈宁殿烧得炭火比任何地方都要足,这里的温度很高,容见一进去,身上的雪便开始融化了,挂在眼睫上。
身后的太监总管还在追:“殿下,殿下,还未禀明太后娘娘,您不可……”
容见与太后之间见面,一贯是隔着帘子的。
这一次,容见没有安静地等在外面,他径直地走了进去,不顾太监宫女的阻拦,掀起了帘子。
玉石穿成的珠帘一贯该轻拿轻放,此时容见这么用力,珠玉摔在一块儿,发出清脆杂乱的响声。
太后正在吃茶,听到声响后吓了一跳,身体不由地往后倾倒,想要逃避,抬头看到是容见后才勉强保持镇定,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受到过这样不尊敬的对待。
也是时隔两年,他第一次直视这个自己看不上的外孙女的脸。
容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半垂着眼的时候,有雪水从眼角滑落,却不像是眼泪。
眼泪没有这么冷。
容见没用敬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事情败露后,容见一定会有所反应,但是太后从没想过会是现在的局面,他竟敢直接重装自己。
太后的喉结上下移动,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道:“哀家是怕你重蹈覆辙,像你母亲那样,再被男人欺骗,失去一切。”
容见认真地审视着太后,也听到她说的话。
与任何温情无关,这是人的欲望,以及想要得到的权力。
所以容见也没有哀求,希望能改变太后的心意。
这是不死不休的时刻。
徐太后不了解很多事,也看不上很多人。在她看来,容见只是一个幸运的小孩,恰好得到很多支持,又有一个被迷了心智的明野。但她看不清容见,也看不清自己。她以为自己在主使这件事,促成北疆之战的成败,但却不明白自己只是台面上的人,却绝不是最重要的那个。
容见直起身,他没再纠缠下去,转身离开这里。
离开之前,容见偏过头,太后看到他的小半张侧脸,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与锋利。
容见也察觉到了太后的视线,他已经平静下来,这样的平静,令徐太后想起外人说那些明野在太极殿做的事。
无端地让她感到可怕。
容见说:“我会让你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快要完结,但也不是马上就完结,大婚和登基后面都有,番外会写点婚后日常qwq
(其实结局也想好了,脑补的时候很可爱)
晚安,我的朋友们!
第88章 祭典
容见推开窗, 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才停了不久。
身后的几个大臣还在商议粮草之事,他方才还很投入, 此时站起身, 稍离得远了一些,听到的话都是模模糊糊的, 像是隔了一层。
没有缘由的, 容见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明野,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容见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了。其间一直要处理事务, 商讨办法, 与人见面,精神倒还好,算得上清醒。但这么多的事压下来, 又长久没有入睡,身体难免困倦,却不能表现出来。
明野身陷险境,他是不能倒下的人。
容见吹了会儿风, 伸出手, 在窗台边握了些冷雪, 碰到的时候感觉很冷, 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他转过身, 重新坐下, 一旁的兵部侍郎孙端方道:“殿下,为今之计,还是要先打通崇巍关周围的地方官, 想办法将粮草送进去。否则内外交困, 一时倒无所谓, 怕是大将军难以支撑太久。”
前几日容见收到消息的时候,太后和世族的谋划已经做成了大半。
这件事从江南而起,无论当时太后答应与否,世族都到了山穷水尽,奋力一搏的程度。他们一边鼓动支援羴然人再起挑起战争,另一边就是想方设法截断粮草。
而太后答应下来后,就掌控了周边的军队,虽然不可能直接攻入崇巍关,却也将明野围困在里面,阻止外界的支援。
这是整件事的开始。斗争不止是在太平宫,在长公主和太后之间,更是在整个朝堂上。在很多士大夫眼中,无论是容见还是徐太后,他们的身份都不足以成为皇帝,名义上难以支撑,利益上也各有利弊。但太后挟幼年天子,宽待世族,维持原样,而容见很明显地表现出一旦继位,就会锐意改革的态度。
譬如崔桂,他成为首辅后,更是文臣之首,获得众人追随,现在也坚定地支持长公主一派。而崔桂的名声不佳,之前是因为要对抗名不正言不顺的费金亦,必须要有人领头,而费金亦一旦倒下,崔桂的象征意义也消失了,很多人也起了别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