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懂了。
那日淳于南嫣递投名状不为情爱,今日商白珩自陈初衷,亦如淳于南嫣。
无关情爱。
甚至无关师生私情。
只有“行为人师”的道义。
商白珩今夜是特意在告诫他。
这一次比任何一次说的都要清楚彻底。
商白珩字字句句所述,乃是——他商道执要的是能为世范的新主,不是燕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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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一路沉默地回到住所。
他如今在国子监旁的官书巷租了间宅子,到了地方,也不请周慈进,进院就要关门。
周慈挤身进去,合上门说:“道执,你今夜实在有些过分了。”
商白珩站在晦暗的夜里,声音格外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就是要微雨动心忍性,做到寻常人不能之事。”【注】
周慈苦口相劝:“道执,你不觉得这样太严格了吗?殿下才十九岁。”
商白珩的声音如晦夜一般的沉:“时不待我,十九岁又如何?群狼环伺,会等他么?我们体谅他,旁人便对他心慈手软么?他如今事事,皆是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为老师亦是如此。我无法替微雨绸缪一世,所能做的,只有倾尽所有教。只盼他在大难来临之际,能有一击之力。”
“你总有大道理,我说不过你。”周慈无奈地说,“但是,道执,你没发现今夜殿下不舒服么?”
商白珩目光一敛,身形隐隐有些不稳。
他默然片刻,心中已是翻涌难抑,却还是狠心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学海无涯苦做舟,偶有微恙,也要勤学不辍才是。”
周慈发愁道:“可是殿下今夜不仅闻了固本茶,还见了小王爷。虽说枯能缓解荣的症状,但在没有根治的情况下,一旦有了枯又离了枯,殿下会格外难熬。”
商白珩脸色刷的白了,声音微颤:“可是,我观微雨并无异样。”
周慈更愁了说:“道执,从前殿下有委屈难受,就算不肯告诉我们,至少也会与你透露些许。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他连你也不肯说了?”
商白珩低低地压着眉说:“我……和微雨并无嫌隙。”
周慈恨恨道:“和我也要严严实实地藏着揶着么?道执,你这段时间苦闷消沉,我与你相识多年何曾见过你这样!你到底为何如此折腾自己?”
商白珩苦笑一声,他缓步走向屋子,落寞地说:“悲野,我是微雨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有管教之责。倘若我能重新选,我也想当他的大夫,救他护他治他。可是,悲野,我是老师。”
商白珩已然数日没有睡好,他压了满腹的话,可是能说出来的,即便是对挚友,也只能到这里了。
他容不得师生间有半点叫人指摘的亲狎。
他藏住的每个字,都是对自己学生的保护。
周慈追到屋边,还待再劝:“你逼他至甚,又将他越推越远,师生间毕竟没有血亲,那点情份哪里经得住你如此消磨?若有一日,你们形同陌路,你当真不悔么?”
商白珩手推上屋门,顿住说:“悲野,微雨有宝剑锋,道执便当为磨砺石。悲野,为师者,重在成全。”
周慈拉住了商白珩,不让对方进屋:“我听不懂。我就问一句,你若执意如此,若有一天当真和殿下师生缘分尽了,你当如何?到时候,你若是愁苦来找我,我也治不了你。”
商白珩用力地推开了门,脸沉在晦暗里,声音极沉:“悲野,若有那天,你就别治我了。”
周慈蹙眉:“你什么意思?”
商白珩抽身进了屋,回身要关门,他在门缝间对周慈说:“不说这些了。既然你知微雨今夜难熬,不若你还是回宣宅,有你守着,也好对症施药。”
周慈不放心商白珩:“那你?”
商白珩合上门,严声喊道:“你快去罢。”
周慈只得又往宣宅赶。
小宅子只剩下商白珩一个人时,他复又出了屋门。
下弦月要子时后才能升起来,今日二十五,怕是连月痕都难寻了。
没有月色。
商白珩盯着乌云横陈的天色,紧蹙着眉。
他又想到十日前的那盘圆月,那果然是他见过最美丽的月色了。
商白珩在这重夜里,颓唐地自言自语:“到那日,我是否会悔?其实不必等到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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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周慈去了宣宅,连着拍了许久的门,燕熙也不肯开门,燕熙只说无妨,叫周慈回家。
周慈跑了一夜,两边都不想理他。
他走在无人的街上,叹了一路的气。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北京师范大学校训。
【注2】“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出自于《孟子·告子》下第十五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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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的很难受,熬到这么晚,尽量多写了点,算是周三的更新。
希望我周四能正常更新吧,如果更不了再挂请假条。最近好累。
第32章 去皮见骨
宣宅。
夜里, 燕熙又做了被那个似虎豹又似豺狼的野兽咬的梦。
不同于上次梦境中的雪原,这次梦的是在夏日的湖边。
湖风又湿又热, 燕熙出了一身的汗, 一只手撑在水里,打滑了一下,半边衣衫沾湿了。
野兽追上来。
燕熙想要逃, 却是四肢无力,咽喉无辜地暴露在野兽绿油油的目光之下。
野兽张嘴扑过来时, 燕熙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和药香。
燕熙伸手推拒,却被野兽一口撕碎了袖子, 修长白皙的手臂坦露在沧野。
可这并没有减轻燕熙的燥意。
他还是热。
他手臂和手心都是汗,汗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进了野兽的皮毛,野兽一口叨住了他的手指。
燕熙在梦境中痉挛地吸气,以为手指要没了。
可那野兽竟含着他手指轻轻吮吸。
燕熙整个人霎时绷住, 连挣扎都忘记了,瞪大眼睛与野兽对视。
这古怪的畜生到底是什么动物?
那野兽的面容竟然还会拉伸变化, 褪去绒毛, 缓缓变成了青年的模样。
变成了宋北溟。
瞧见这张脸, 燕熙顿时气血上涌,张口就要与宋北溟理论,谁知那宋北溟竟先靠过来, 一口亲上了他分开的唇。
燕熙身子紧绷, 双腿一踢。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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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在浓夜中坐起来。
下弦月只剩下细弯一道, 照不穿世间的沉暗。
初夏下半夜的风, 尚有凉意。
燥热难当的燕熙却感受不到凉意, 他鬓角淌着汗, 汗湿的里衣贴在身上, 十分难受。
他随手解了衣裳,然后猛地发现,裤子某处可疑的湿了。
这是第二次了。
燕熙大汗淋漓地坐在黑漆漆的夜里懊恼地喊:“宋北溟,我真是讨厌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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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北原王府。
宋北溟“呼”的一下从床上坐起。
他辗转反侧了大半夜,脑海时一直萦绕的是宣隐被他气红的眼眶以及近在咫尺的嫣红的唇。
“真是中了蛊了!”
宋北溟心中骂了一声,扬声喊:“都越!”
门外响起近卫关岭小声的回话:“小王爷,都将军明日要送小夏先生走,今夜没有轮值,五日后才能回来。”
宋北溟哦了一声,烦燥地问:“方循有回来过吗?”
关岭道:“没见着关将军。”
方循没回来,便没有宣隐的消息。
宋北溟哦了一声,又问:“叫人去把紫鸢传来,我明早有事吩咐。”
“诺。”关岭应道,想了想又隔着门小声问:“主子,我听您翻了一夜,趁夏小先生在,是否再请他来给您瞧瞧?”
宋北溟想了想说:“不用了,已至丑时,别扰小先生清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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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好不容易睡了一个时辰的宋北溟在某种陌生的反应中醒来,他猛地坐起,掀开被子一看。
顿时五雷轰顶,他无法理解地看着里裤湿了的一块。
这简直……不可理喻!
比中蛊还要邪门!
宋北溟喘着粗气用力地甩头,仍是无事无补。
那个梦境里,状元郎一身雪绸,红着眼眶,双手撑在他膝上,仰头渴求地瞧他。
宣大人的目光清澈得毫无杂质,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潮,却分毫不见欲望。
像是单纯地想要一杯水、一缕风、一点安抚。
可这般纯净的依偎,却能轻而易举地引诱起滔天的欲念。
宋北溟想,宣隐是他遇到过最狡猾的对手,诡计多端地把他的神志逼入困境。
然而宣隐本人却丝毫不知、完全无辜,连在别人梦里都纯美得如同月神。
宋北溟告诫自己,不能被这样轻易地蛊惑。
一切皆是因为“荣”,不要过分地投入心思。
可是,‘荣’是热烈的,这就很难解释为何梦境里的宣隐不是热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