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有条不紊地把药都取出来,摆整齐后,利索拍了下手示意燕熙来吃药丸,说:“而且,他残成那样,确实是不能人事了。”
燕熙接过药丸,含在嘴里,他品着那苦凉的药味,细细回想宋北溟身上药香的成分,沉吟道:“周太医,小王爷的腿伤,是否可能为药物所致?”
“那得多厉害的药,想废哪便废哪?”周慈顺嘴说完,他拿出听脉的小枕,脑海中掠过某个猜测,他猛地一怔,把手中的听脉枕抓得吱吱作响。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接着燕熙的目光。
燕熙双唇启阖,冷凝地说:“若他服的是‘枯’呢?”
“啪嗒”一声,周慈手上的听脉小枕掉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①“之国”:指皇子到封地去。
②利众生者无敌:据说是明朝王阳明说的,我还没有找到准确的出处。是某次看到背在脑海里的。
第23章 师生之谊
商白珩正泯着茶水, 听此手一抖,茶杯落地, 他猛地站起来, 急问:“有‘枯’的下落了?”
燕熙被茶杯的碎裂声惊得掀开眼皮,望向商白珩时目光沉了沉。
商白珩此时也顾不得敛藏心思:“殿下是怀疑,小王爷用了‘枯’?”
燕熙点头, 又转向周慈:“我闻到了宋北溟身上有一种古怪的药香。”
周慈问:“如何古怪?”
燕熙说:“第一怪,只有我能闻到, 而且我闻着不觉稀薄,别人却毫无所觉。第二怪, 那药味似能缓解我身上荣的燥意。”
周慈与商白珩对视一眼,商白珩蹙起了眉。
周慈想追问,燕熙略有些尴尬地没有给周慈开口的机会,兀自接着说:“周太医, 我曾听你说,枯荣互为解药, 药性相吸相克。这些年, 我喝了许多降火去毒之药, 多少也能分辨些药性。我单是闻着那药香,便觉清凉平静,我们寻觅五年, 只他身上的药味有此奇效, 想来, 便是它了吧?”
周慈拧着眉听着, 越听脸色越沉。
周慈一向心宽, 很少这种凝重的神情。
燕熙发觉不对, 瞧着周慈。
商白珩意识到什么, 脸色也沉了下来。
周慈说:“早在十年前,枯荣便只剩下一对了。如果小王爷用的是枯,并且还残成这那种程度,那便意味着,五年前遗失的那枚‘枯’确实已经被吃掉了,并且可能半点都没有剩下来。我们抱着的那一丝希望没有了。并且,以我们与小王爷的交情,小王爷恐怕也不会在此事上予我们相助。”
燕熙却笑了:“你们不要这么沮丧,咱们不是早就做好没有解药的打算了么?如今突然有了枯的信息,至少叫我们定了心。这也是好事。而且……”
燕熙想说宋北溟的药香对他的安抚作用,可只要一想到那味道,他便又有某种奇怪的反应,于是立刻抿了嘴。
周慈忙问:“而且什么?”
燕熙转了口风:“而且,‘枯’本就无法再配,小王爷又不能帮我们配出枯来,那他是否相助我们,又有何分别?”
商白珩与周慈沉默地交换了视线,谁也没有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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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回到房中,合上门,靠在门上。
到了外人窥探不到的地方,他这才重重地喘了口气,抬手解自己的外袍。
热。
太热了。
方才那一念生,他的里衣便汗湿了,猝然烧起的心火连刚喝的清心汤都压不住。
更可怕的是,今夜喝清心汤都不太管用了。
宋北溟的药味解他的渴,又勾着他的贪念,离得远了久了,反而鼓动起“荣”的炽热。
人和动物都是贪婪的。
“枯荣相克相吸……”燕熙沉吟着,猛地一惊,想到一个词——饮鸩止渴。
一时的解药,长久的毒品。
理智告诉燕熙:远离宋北溟,及时戒断。
可心中却有一只恶魔在引诱他说:好想把把宋北溟栓在身边当人形解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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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燕熙睡的不踏实,梦境一个接一个。
一时置身清凉幽谷,一时坠落热汤火海,他无力地躺在天幕下,被一只野兽叨住了脖颈。
看不清那是什么兽,像是虎豹,又像豺狼。
腥红的血,粘稠地流在白雪地上,他无力地抵着那野兽,想要它松口。
可野兽眸光狠戾,血盆大口用力咬了下去。
好疼!
又……有奇怪的痒。
而且不热了,好爽快。
燕熙想要甩开那锋牙利齿,却又有些不舍,可那畜生死盯着他,加了劲。
脖子好烫!
豆大的汗簌簌滑下,顺着他侧脸滑进脖颈,涸湿了衣领和棉褥,身上也全湿透了。
燕熙手心都是汗。
侧颈烧着,似有人往那个位置吹气,又似下一刻就要被兽牙咬断。
燕熙无助地仰着脖颈,抓紧了床单,绞紧了腿,无意识地挣扎了下,踢翻了床尾春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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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白珩今日睡得晚。
近几年收集的医书他已经翻了好几遍,仍是没有任何有关“枯荣”的线索。
他正愁眉不展,转而去翻《踏雪军传》,忽听隔壁一声重物落地之声。
“哐铛!”
商白珩想都没想,便冲出了房间。
商白珩敲了门,见里头没有回音,他喊道:“微雨,你还好吗?”
燕熙仿佛濒死的鱼,终于听到人世间的声音。
他汗涔涔地醒来,恍惚地望着床顶,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又死一次回到现代了。
五年了,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家,恍如隔世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微雨?殿下?你可还好?”
燕熙听明白了是商白珩的声音,才惊觉自己还在书里。
他在一身燥热中滑下泪来,心里是冰凉的。
五年了,故乡已渐模糊,高考的考场成了海市蜃楼,那个目标仍是遥不可及。
这日忍了一天的委屈达到了顶峰,瞬间涌得他心口发涩,他轻声唤:“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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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只住着他们师生二人,是以平时也不注意上锁。
商白珩听到燕熙哑了的声音,以为燕熙生病了,他心中一紧,推门进去。
十五的月光,透过窗纸能照清人影。
燕熙见焦急的人影过来,停在他床前,俯身来探视他。
他抬着湿漉漉的手指,捏住了商白珩的衣袖,委屈至极地说:“老师,我难受。”
燕熙从未如此脆弱过,也从未将弱点这样呈视于人。
他怅然仰望着商白珩,收紧了手指,在大汗淋漓中呻吟着唤:“老师……”
听到这种语调和气息……商白珩僵住了。
商白珩是极慧之人。
他立刻发现了燕熙的汗,也看懂了燕熙的煎熬,他甚至能读懂燕熙现在委屈脆弱得快要哭了,极需要安抚。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敏锐地明白了——眼下这一步,迈出去,他与燕熙的师生之谊便要告罄。
他心思飞转,又格外清醒,天人挣扎许久,化为几个又沉又重的喘息。
商白珩五指用力,手心都攥破了。
他那么聪敏和冷静,他甚至想到了这几年间那几次自己说不清原因的对燕熙莫名的躲避。
他对自己说:燕熙是你的学生。
他又清晰地听到某种欲望的声音在说:你想要他。
商白珩冷酷地审视自己的内心,他的意识像一个圣人那样居高临下地裁判当前的境况,清醒地分析利弊。
商白珩在这闷热不散的夜里,对自己残酷地说:师者重其德业,以为人之师表。①商执道,你莫要枉为人师。
于是他冷了声说:“殿下,我知道您这五年辛苦,可是五年都过去了,诸多苦痛和忍耐都扛下来了,今日要功亏一篑向药力低头么?”
燕熙已经热得有些迷糊,他轻轻哽咽:“可是,今日……特别难受。”
商白珩狠心地说:“今日特别难,可是明日还会更难。世事不因个人境遇而改变。此时你心境溃散,可来日你总归要清醒。殿下,你素来自有主张,若你当真溃败,你想好明日如何面对今日之你吗?”
燕熙煎熬地听着,他听懂了,却又没有全懂。
他在潮汗中,手用攥紧了手心的商白珩的衣袖。
商白珩扯着那衣袖,不肯向前,他继续说:“殿下,药石总有效力穷尽之时,心静自然凉,我教你的清心经,你多加念诵,或有帮助。殿下,你之志趣在高山、在远洲,不要被外物控制。”
霜白的月色透纸落在他们身上。
商白珩凝视着那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听着屋里两人起伏的喘息声,他阴郁地沉默着,手背绷出了青筋,他用力抽出了被燕熙捏着的衣袖。
他没再多说什么,不停步地出了屋门。
这日是四月十五。
商白珩走到庭院中,望着那圆月许久。
月色那么白,那么亮,不知是否错觉,这是他见过最美的月色。他清晰地认识到,或许此生,他再也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月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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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过去。
燕熙渐渐清醒过来。
他缓缓地坐起,发觉身下某处一片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