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你又骗我,你明明就舍得。”
你舍得把你的今朝一个人孤独留下,受尽这世间所有的苦楚。
楚倦的病还是越来越重,太医说是风寒入骨前些年操劳太过所致,他前些年一心为殷今朝筹谋,或许是伤了心脉,殷今朝干脆放下朝政给亲信,时间都陪着楚倦。
他想陪着楚倦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同楚倦说:“老师,我们成婚。”
小暴君任性暴戾胡作非为,同一个男子成婚还是恩师这样惊世骇俗的事他都敢想,按理来说是会被他克己守礼的老师大骂一顿的,可这一次他的老师只是愣了一瞬便应允了。
那日阳光很好,殷今朝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答应,他抬起头茫然无措的看着他的老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我能留给陛下的东西不多了,只要陛下喜欢。”他虚弱不堪,说这话时清俊的眉眼很有些温柔清冷的模样。
殷今朝一根根握住楚倦的手,笑的时候像是哭了,他说:“好。”
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婚事举办的十分匆忙,但并不简略,甚至有些东西都是现成的,穿上喜服的那一刻楚倦才有些恍然。
“今朝,这一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是啊,”楚倦已经站不住了,殷今朝站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重量,轻声开口,“从遇见老师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等这一天了。”
迄今为止,已经整整等了两辈子。
面前就是等身的铜镜,楚倦和殷今朝一起看里面的影子,那是楚倦第一次在暴戾恣睢的殷今朝眼里看见期许的温柔。
也许他也并非如传言中一样拥有野兽一般捂不热的心,精于算计从无真心,楚倦心中有什么在悄然发芽,穿过了冰封的心窍,走过了干燥冰冷的沙漠,最后抵达心中的甘泉破土而出。
从那一刻开始被判了不治的人竟然在殷今朝衣不解带的照顾下一天天的好了起来,不再瘦骨嶙峋也不再气若游丝。
他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暴君高兴的显而易见,甚至为了给他祈福要大赦天下,楚倦无奈的挡住他的执笔的手:“陛下,不可任性。”
“我错了,”他难得的从善如流,而后声音低哑的反握住那人的手,“老师罚我可好?”
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楚倦忍不住失笑,敲了敲少年额头,无限纵容:“你呀。”
说你什么好。
却到底如他所愿,附赠了一个亲吻一夜缠绵。
春日暖热,微风习习。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此事在楚倦这里得了例外,他常伴帝王身侧,却依然稳居朝堂手握重兵,后来的某一日他被肆意妄为的暴君拉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那双平素阴晴不定的眼里少见的沁满了温柔,攥住了楚倦的手:“你我本该如此。”
同享天下,同在此处,就好像生来就该如此。
那是很好很长的一生,所求皆得所愿,所爱皆有因果,没有背叛没有爱恨交错,痛苦挣扎的太傅暗恋着他的弟子,却不敢面对,不料他的弟子也同样爱慕他至深。
是走过长久痛楚之后修成正果,白头偕老,直到蹒跚而行依然携手漫步,皇位由宗族选定了太子继承,他们是一起走的,手握着手在一个冬日里一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相携一生,白首不离 。
殷今朝睁开眼,天穹之下无尽漆黑,怀中的人身体都已快要腐朽,唯一一息不灭,苟延残喘,他没有如梦里一般好起来。
不远处的巫者退后数步,阵法消弭于夜风。
织梦术,他编织了一个完美的结局,从相遇到结局,骗过了自己,骗过了一无所知的楚倦,唯一没有骗过的是楚倦的心。
他没有起死回生。
——他是真的死去了。
第57章 暴君他后悔了
楚倦是死在殷今朝一手编制的幻境, 那是殷今朝对他们之间所有最好的期待,从年少相伴到阖棺而葬,从师生之情到白首之谊。
但凡这样顺遂的一生里他有片刻动心就能起死回生, 然而没有。
他宁肯死。
月色凄清, 年轻的帝王坐在水榭前抱着那枯骨一般躯体。
怀里的身体还是温热的, 但很快他就会彻底变得冰冷, 那双清润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或愤怒或温柔的看着他。
殷今朝的手冻的有些冷了, 这个冬天确实严寒, 大雪纷纷扬扬覆盖在远山尽头,只能隐约看见一缕薄雾萦绕山间。
他僵硬的松开手, 怀里的人早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脖颈上是细微青紫的指印。
杀死这个垂死之人不用太大力气,一只手握住他的脖颈, 而后吻上他苍白干冷的唇舌堵住他那微弱的呼吸, 不过一刻钟就静静垂下了手, 甚至没有一丝挣扎。
宫灯在寒风中颤抖着, 依稀照亮了那个人的眉眼,没有挣扎没有痛苦, 只有释然。
殷今朝勾起嘴角笑了一下,他也不晓得自己在笑些什么,他的心中像是跟这天地间一般落满了细雪, 最后他把下颌抵在楚倦的额心,低低地笑出声来。
“老师,你看,最后,是我赢了。”
那声音凄怆绝望到了阴冷的地步, 天地覆雪茫茫一片,偌大一个宫殿之中那声音穿过了回廊和殿宇,消散在猎猎寒风之中。
没有任何人能够拿捏他,任何拿捏他的人都只能死在他的手中,无论是谁。
是他亲手杀了心中最后的弱点,这场长达数十年歇斯底里的纠葛,终究是他赢了。
“不是我被老师抛下了,是我,不要你了。”
是我不要你了,是我要扔下你,所以不再强求下你的魂魄,不再用拘魂之术。
那个人早已死去不能再听他辩驳,他是在昭告天下还是在同自己喃喃自语无人知晓。
如今权倾天下的君王将那个人抱在怀中,一步一步走回九重高台,步伐缓慢却沉稳,远处的巫者尽数低头,没有一个人胆敢直视君颜。
那天风雪格外的大,衬的君王的背影孤桀而高傲,一袭红衣红的像是血滴,又像一件灼灼喜服。
前殿之中早已准备好了棺椁,这条路不过数步之距却远的让人觉得满心疲惫,像走过了这风雨飘摇的一生,殷今朝没有低头看那个人,目光始终向前,声音平稳而寂寥。
是在自言自语,是在同已经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人喃喃低语。
“老师说的对,我这一生最不需要的就是回头。”
“我宁愿你死在最爱我的时候,哪怕只是假装的,重来一次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错。”
“前生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了,至少,你肯骗骗我......”
他的声音听不出来是自嘲或讽笑,这短短的一段路怀里人的身躯就已经彻底僵冷,他最后弯腰将人小心的放进棺椁中。
那个人躺在里面的那一刻有堪比万箭穿心的痛一点一点刺穿了殷今朝近乎麻木的心脏,殷今朝最后一次凑近了那个人的面庞,掌心颤抖的抚过那张铭刻在心中的眉眼,哑声笑了。
“你确实是不爱我的,我早就知道。”
可我到底还是心甘情愿陷落了进去。
他冰冷的的手指离开了那张枯槁的面颊,年轻的帝王背过身去,大步走向殿外,此生再也没有回头。
他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出鞘之时就注定了不能回头。
——
楚倦死在那年冬日,停棺九华殿,以帝师之礼厚葬,殷今朝给了他应有的一切荣宠,在他死去之后。
此后数十年殷今朝拔除士族残存的影响,整顿国力与慕容隼开战,夺回边塞十三城,向东东扩千里,草原与蛮夷尽数俯首称臣,他用了十年时间结束了这场乱世,他是不世之才,也是公认的一代暴君。
杀人如麻从未有过任何仁善之心,不近女色,没有弱点,他是统御万里江山的帝王,坐拥天下,无边尊贵,只是偶尔又让人觉得满身寂寥。
他任意妄为,将他的老师生前一切有争议的点都从青史之上抹去,史官的血染红了枫叶,后来捧着笔上殿,每一个字都由帝王亲自过目。
把帝师所有意图造反的证据尽数除去,那些腥风血雨都变成和风细雨,到最后留在青史中的太傅是年少辅佐少年君王的贤臣,操劳太过早早离世,他有一个宠爱的弟子,后来他的弟子是这四海的帝王。
史书修改完的那一年殷今朝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他的温润如玉的太傅。
他永远是那样温润清正,是山间是风 ,林间的雨,永远不会老去,他手持竹简在帝王额头轻轻敲了一下,同他唯一的弟子说。
“今朝,人间的事并非只有一己私情,还有山川海阔,还有柳低潮平。”
你是聪明人,不该永远困于一隅。
数年之前殷今朝说,我如蜉蝣朝生暮死,只看今朝,期年之后,教他抓住命运浮木的人沉沉闭目。
身居高位者称孤道寡,今朝,你不再是悉心喂养的蜉蝣了。
梦醒时江山一片风雨,吹动了案边的宣纸起伏,又被沉重的玉玺压住,威势赫赫的帝王从梦中惊醒,不自觉的喊那个埋藏在心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