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受这些人间苦难。
他就不应该从深渊里把自己拉起来,而应该让自己受尽折磨,而他依然高高在上做所有人眼中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老师,你后悔了吗?”
沉默漫长,很久很久,殷今朝才听见一声叹息,遥远的像是贯穿了前世今生给他的回答。
他说,后悔了。
后悔救下你,后悔遇见你。
殷今朝很想笑一下的,但那笑实在惨然:“我、我猜也是。”
他握住楚倦的衣袖,另一只手按住心口的位置,按到恨不得把那颗内脏活生生剜出去,也好过疼的这样生不如死。
外间帘声微动,太医已经来了,把完脉思虑许久又看了如今权势正盛的楚相,到底只敢挑了些浅显的说。
“陛下前些日子的伤势还未痊愈,今日出去大抵又受了风寒,身子骨有些撑不住,以后怕是要多加注意,其余......”
所为医者的良知和小命来回犹豫,太医最终摇摇头:“其余便无了。”
天色已经快亮了,楚倦突然问了一句:“昨天的药陛下喝了吗?”
魏和脸色一僵,倒是殷今朝面色如常:“昨日特意去庆安寺转了一圈,中午的药忘了喝,晚上的喝了。”
“再去熬一份,”楚倦按了按眉心,神色坦然又有些无奈,好似当真一个关心弟子的老师,“这样大的人了,还不肯好好吃药。”
殷今朝没想到楚倦会眼睁睁的盯着他喝药,愣了一下竟也笑起来,点了点头,在昏暗的烛火下那笑灿烂不可名状,像要开到颓靡的曼陀罗花。
他轻声说:“好,依老师说的做,再去熬一份端上来。”
殷今朝一身的伤,药一直在院子屋檐下煨着,那药的味道极大,只是飘散在风里都引得人皱眉不已。
殿内很安静,谁都没有动弹,殷今朝一直靠在楚倦掌边,楚倦一手触着帝王额心,窗外就是无尽江山和无尽风雨,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只有细微的雨声拍打着院外的杏花。
他们一起等待着千日宴的毒药熬好端上来,等待着死亡笼罩而来,心照不宣。
缄默漫长。
这是楚倦一手教养长大的少年,在某一刻他突然很想问一问,当年给自己下千日宴的时候,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迈向死亡的深渊。
药是魏和亲手端上来的,也许是因为太烫,惯常服侍人的大内总管手也有些抖,楚倦接过来的手却很是稳当。
殷今朝自己起来的很是吃力,背后的箭伤和刀伤让他连坐起来都艰难,很难想象他是如何撑着这样一身伤骑马去数里之外的庆安寺。
起不来的时候背后伸过来一只手,虚虚拢住他的脊背,清苦的竹木香气笼罩过来,楚倦一手揽起帝王,一手端着汤药。
殷今朝本身没那样严重,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一刻全身虚弱的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靠在老师怀里,隔着一层血肉听着老师的心跳。
白瓷勺舀起一勺子浓黑的药汁喂到他苍白的唇边。
“今朝?”声音清润一如记忆当中的模样。
“我喝的。”年轻的帝王尽力往前一些喝下那药,那苦意一直从喉咙直逼心尖,但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疼了,他竟也不觉得太苦。
楚倦喂一勺他就喝一勺,安静听话的丝毫不像那个爆躁易怒诡谲多变的暴君,喝到最后一口时听见清润的声音响在耳侧。
“如今陛下身体不适,不易多加操劳,过些日子回京,便把剩下的事务一并交给臣。”
第49章 暴君他后悔了
那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楚倦回了皇城, 留下殷今朝一人在庆阳山。
楚倦走的时候很干脆,为殷今朝喝下最后一勺药,理了理袖口, 修长的手指如同竹枝声音平静。
“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就留在庆阳宫休养一阵宫中琐事,并交由臣一手打理。”
只这一句话就把殷今朝排除在了皇城权力核心之外,说是在外休养, 不过变相软禁罢了。
殷今朝愣了一下,眸色变幻,楚倦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 那人笑了一下,只是问:“那,老师会过来看我吗?”
“自然。”帝师温润清正从不诓人, 哪怕说谎都是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
殷今朝只顿了片刻就信了他,轻点了下头,“好,我等老师来看我。”
楚倦走的时候,春光刚刚漫上树梢,深山中的行宫看起来有种世外桃源般的静谧,树下微笑着送别他的少年面上却仿佛有一层摸不去的阴影, 在晨光里模糊不清。
楚倦弯了弯嘴角, 有些好奇:“你说,他会忍到什么时候?”
003:“......宿主, 我突然觉得你在玩火自焚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偏要一次又一次去试探天命之子的底线, 就真的这么热衷于把他逼疯吗?
“有吗?”偏偏罪魁祸首毫无自知之明。
春意盎然,一身白衣的人骑着骏马,消失在山的尽头, 再也没有归来。
只有那药一直不间断的送上庆阳宫,无论风霜雨雪,羽林军封锁了下山所有山道,除非有楚倦手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上山下山。
说是让殷今朝好生休养,但明眼人都已察觉不对皇城之中,对此事讳莫如深,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谁知道这天什么时候就变了呢?
殷今朝一直很听话,山中不知岁月,时间总过得很慢,他闲极无聊时就看看楚倦看过的书,坐在楚倦常坐的位置。
修身养性,以期离他的老师更近一点。
有时也给楚倦写信,写山中盛开的桃花,院里移植过来的杏树,隔壁庆阳寺的大师时常过来和他谈心,教他要常怀慈悲之心,不要妄动杀戮之念。
他提笔跟楚倦抱怨说那秃驴胡说八道,说他讲的没有老师好,说他想老师想的夜里听佛经都睡不着,老师能不能过来看看他?
他不贪心,一眼就好。
信被好生包起来,里头还很小心的放了几朵开的最好的桃花。
被骂秃驴的庆阳宫慈安大师眉头直跳,苦口婆心:“施主若是如此冥顽不灵,以后恐遭大祸啊!”
也就是楚倦把上山下山的路全给他封死了山上又只剩下庆安寺,不然如论如何殷今朝也是不会听他念咒的。
帝王依靠在软榻上,目送着送信的骏马消失在远道闻言语气凉凉的哦了一声。
“朕倒要看看朕还能遭什么报应。”
铁了心要遭报应的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这一生所遭的报应已经够多了,弑父杀兄,幼年不幸,少年丧母,亲手毒死了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后来手握至高权柄却心甘情愿做了挟天子以令诸侯里面的傀儡。
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也已经丢下了他,他还有什么可遭上苍报应的?
被轰出去前慈安大师深深叹了口气:“施主戾气过重,行事太过阴狠毒辣,日后恐一生不得所愿,孤苦一生啊!”
殷今朝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突然粲然一笑,眉眼熠熠生辉,低声重复了一遍慈安大师的话,下一刻那双幽碧色的目光一寸一寸落在了慈安大师身上。
被那目光扫过,犹如被带着倒刺的兽类舔食脊骨,让人如芒在背。
“若我当真行事狠辣,你如此诅咒我就该现在杀了,尸体扔在树下养花。”
慈安大师的腿无端颤了颤,半点不觉得他在说谎。
煞星突然弯了眉眼有种诡谲压抑的温和,像是很为苦恼的样子,又有诡异的甜蜜炫耀的模样:“可老师教我要心怀仁善,不可动辄杀人。”
那声音听的人一阵恶寒。
殷今朝闭了闭眼,让人把隔壁慈悲为怀的大师父扔出去,扔远点。
庆阳宫宽敞到空旷的地步,年轻的帝王来回踱步,似乎是不安地等待回信,等到暮色西沉也没有人来,他阴沉着面色,毫无预兆的开口,似是在诘问着什么。
“朕很听话,从未违逆老师,老师为什么不肯来看我?”
他知道服饰他的宫女侍卫里有楚倦安排的人,他的行走坐卧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在案,呈上远在皇城之人的案头。
帝王面色阴沉目如寒星,淬着冷光,一殿的宫女侍卫齐刷刷的跪倒在地瑟瑟发抖,满殿数十人却无人能给出他答案。
长剑刷的出鞘,雪亮的刀光只在刹那间就晃了眼,宫女满以为会人头落地,抬头的瞬间却见地王,满手鲜血却是一刀一刀划过了自己的手臂。
“陛下?!”
殷今朝猛地扔下剑,整个人朝后倒去,轰的倒在了软榻上,鲜血涓涓细流晕湿了汉白玉的砖石,他仰头看着窗外,眼里一瞬空茫。
山间只有一轮清冷的月亮。
——
殷今朝受伤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楚倦案头,楚倦简直怀疑是不是小狼崽子是不是收买了他的亲信或是中途换了信。
信里写的他无比可怜,受伤发高烧,烧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还在喊老师,夜里几次三番惊醒,硬撑着问老师来看他了吗?
似梦似幻。
现实是当然没有。
庆阳山在京畿之内,快马加鞭,过去不过两个时辰,楚倦若是心疼他,赶过去最多不过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