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也有嘴硬的朝臣不肯认他的皇位,皇帝最后驾崩时身边除了殷今朝再无一人,他的说辞是否可信也大大存疑。
九华宫倒是冷清,各种东西一应俱全,外头防卫森严,里面却没安排什么人,想是知道楚倦的性子不喜人打扰。
“听说前朝的血都没过脚踝了,许公公领人清扫前朝台阶血洗都洗不掉的......”
“以前伺候的人都说三皇子性子乖戾,原来......”
“这话可说不得了!”旁的宫女连忙瞪了小宫女一眼,“如今是陛下了!”
再不改口被人听见了可是要受罚的。
楚倦站在窗前闻言倒是没什么波动,一朝天子一朝臣,景德帝年轻的时候尚且算个明君,老来虽昏聩日日疑心皇子和朝臣结党营私,但为求稳妥手段还算温和。
殷今朝却完全不同,他的人生信条里就没有温和两个字,不跟他一条心的,胆敢有违逆于他的都是一律杀尽,哪怕杀到血流成河也绝不在乎。
哪怕是自己,一手教养他长大的恩师,若是让他觉得有威胁也难逃一死,这种疯子没有弱点随心行事,那些过惯了温和日子的朝臣想拿捏他基本就是白日做梦。
“不过这两日御医都聚集在重华宫里,好几次看见小骆子端着血水走出来,不晓得是何缘故......”
楚倦垂下眼眸,殷今朝胸腔中箭在前,被骏马拖行在后,这寒冬腊月即使当时楚倦未曾上前查看大抵也知道他伤势是有多重。
也是,要不是伤的动不了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来找他,但就是伤成这样也没耽误他殷今朝排除异己巩固帝位。
楚倦不自觉的勾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讽笑。
帝王之位对于你就当真那般重要么?他一直很想问殷今朝这个问题,原以为此生无缘再问出口,原来还是有机会的。
小宫女似乎瞧见了窗边负手而立的人,忙提醒一旁姐妹急急忙忙给楚倦行了一礼小跑着退下。
“那是什么人?怎么在九华宫中?”
“据说是陛下的太傅,陇西李氏的族人?外头都在传陇西李氏归顺了二皇子,不晓得陛下要怎么清算了......”
“快走快走,这天越来越冷了......”
声音越来越小,逐渐被风雪彻底掩盖。
楚倦放在背后的手拢了一拢,沉思片刻,回身去写了一封折子,交给殿外守卫命他把折子呈给殷今朝。
殷今朝打开折子时太医正在给他的手臂上药,手臂膝下腿上乃至于脸上都有摩擦的拖痕,严重些的外头一层皮都没有了,上好的丝绸包裹不到半日就由血水浸透,心口除了贯穿的箭伤还有一道鞭伤,打的时候用了力气已然皮开肉绽。
太医看的心惊胆战,同时又深感新帝是个坚韧能忍之人,一日三次的换药宛如折磨竟然都能咬牙撑过去。
只这一次新帝像是疼极了,五官皱在一处,竟是忍不住拿手捂住了心口。
太医冷汗不止以为是自己出了错处忙请罪:“陛下恕罪!”
殷今朝却并未看他,只是盯着手里的折子很久很久才艰难的缓过去一口气,他想笑一下的,最终致伤口裂开那笑就显得格外扭曲。
是他,是老师。
魏和忙使眼色让太医退下,很快整个重华宫就安静下来,年轻的帝王往后仰躺在龙椅上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手里缓缓攥紧了那一张白纸,紧到上好的纸张发皱。
殷今朝是当天晚上去看的楚倦,浑身都罩在一袭厚实威严的金边貂裘里,长发披在身侧,浓重的散不开的血腥味从他身上弥漫,像是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而来。
他过去的时候楚倦正在写第二封折子,大意就两个,一说恭贺殷今朝得偿所愿,二是请辞归家。
殷今朝走的不太稳,前面需要魏和搀扶着,到了内殿让魏和退下了,他一步一步走过去,隔着一张桌子伸出手,颤抖的微微触及楚倦鬓发如同呓语:“老师,真的是你吗?”
楚倦执笔的手微顿,“是不是我,你心中不是早有定论吗?”
他奉上恭贺的折子是上一世殷今朝夺位后他亲手写的,那时正值春日,那也是一封贺岁的折子,清正端方的太傅祝愿他的弟子开承平盛世,成一代明君,虽然这些到最后他都未能看见。
殷今朝好似终于确认了,惨白的唇抖了抖,那样子似哭似笑,让人看不分明,只是哑声道:“老师,当真是你.....”
一直都是他,从未是旁人,竟一直都是老师。
听见确切答案的那一刻殷今朝整个人好似脱了力,膝盖都软了下来,在原地踉跄了一下,滚烫的泪水刹那间就落了下来,竟是比那时在龙椅上更为绝望。
若不是要桌子支撑恐怕要直接跌在地上。
是了,就算被楚倦在夺位这样的争夺中背叛,他也在竭力安慰自己,告诉自己这个人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不是同一个人。
楚倦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殷今朝未必就认不出来他来,毕竟是那么多年朝夕相处,他只是在给自己找理由,找一个不那么绝望的理由。
今生的楚倦未曾爱上他,背叛也许理所当然,可若是那个人一直都是前生的楚倦呢?
楚倦搁下笔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抵在下颌前,与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对视,嘴角挑起一抹玩味却了然的笑:“是我。”
时至隆冬,约是因为室内炭火充足,楚倦仍只着一身白衣,利落漠然。
“与平阳郡主定亲之人是我,救下昭霖之人是我,背叛你投靠殷南烨的人也是我,陛下,是臣。”
“为什么......”
殷今朝的手没有放下来,只是颤抖的更为剧烈。
他很想透过这些年漫长的时光去触碰记忆里的人,想找出他跟那个人的区别,然而眼眶已经酸涩的睁不开。
当年永远站在他身后心疼他,守着他的人如何把他推向了不能回头的深渊,但凡他运气差分毫就要死在叛军箭下。
“为何?”楚倦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只是重复了一下他的疑问,半晌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声音如淬毒的箭,自嘲的笑了一下。
“臣不自救,难道要同上一世一样,眼睁睁的等着陛下功成,而后狡兔死,走狗烹吗?”
殷今朝心中骤痛,滚烫的泪水从眼眶肆意流淌,却只能艰难摇头无力辩驳:“老师,我没有......”
“没有什么?不是你下的毒吗?异族奇毒千日宴,是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人会?又有谁人能下在我饮食起居当中?”
殷今朝喉间涌上腥甜,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那些过去的事翻江倒海一般涌来,他只能竭尽全力仰起头:“老师,弟子知错了,但是弟子真的没有......”
“我想回来好好待老师的,我想对老师好,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老师,包括我自己,我真的、真的没有再想毒杀老师,真的没有......”他的情绪几近崩溃,声音都要语无伦次。
楚倦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听着,看也不看他:“陛下觉得臣还会再信这些吗?”
“老师,我发誓......”
楚倦打断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垂眸看着地上狼狈至极的新帝,良久,目光却只是空落落的看着窗外,似是累极了:“臣不会再信了。”
——永远不会再信了。
傻子当一次就好,再有第二次就是愚蠢。
良久楚倦阖上眼,修长的双手疲倦的放在木椅两侧,轻声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冷宫救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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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暴君他后悔了
再多的话都没有这一句对殷今朝来的伤人至深, 楚倦说,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冷宫救下他。
只这一句话往昔数年都被盖过,只剩下一片狼藉的废墟。
殷今朝几乎是狼狈的逃出了九华宫, 出去的时候扶住门框几乎栽倒在地,魏和想斗胆上去搀扶,冷不丁抬起眼却看见新帝满面泪水。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殷今朝哭, 服侍这个乖戾皇子数年的内监忍不住讶然,原来殷今朝也是会落泪的。
那样暴戾恣睢稍不顺意便屠尽一切, 无可不得的小暴君原来也有束手无策之人。
那张容颜盛极的脸颊上泪水肆意, 而在他身后重重宫阙当中, 白衣青年犹如神祇双目微阖,好似永远不会再为这个人心疼。
天地之间只有风雪愈盛, 撕扯着鲜血淋漓的过去。
殷今朝这些日子过的并不算好,心力交瘁还要处置朝中诸事, 景德帝的丧事要处理的合情合理, 太子党羽和二皇子一党的处置也都要他一一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