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虫稍微停顿, 声音低缓如静水流深, 每一个字都显得如此沉重:“我也, 不想要再见到你。”
这是那个他在战场上三年, 就在赫尔卡星上守候着他那一点可怜的消息三年的雄虫,也是那个在星际流亡中过着最绝望的生活, 却依然想要再见他一面的雄虫。
现在说,不想要再见到他。
他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 甚至不带有一丝的愤怒和质问,他甚至连问都没有问一句, 就如此平静的给他宣判了死刑。
刚刚苏醒的雄虫是孱弱的, 然而他依然固执的转动轮椅, 机械转动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傍晚显得如此的清晰可闻。
在走下木质楼梯时轮椅有片刻的晃动, 雄虫有一刻身体失衡, 险些要栽倒在地, 阿莫斯伸手扶住了他,那双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掌握在雄虫瘦弱的手臂。
片刻后,楚倦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了阿莫斯的手掌上。
他的掌心如此冰冷,好像永远不会再为任何人染上温度。
阿莫斯近乎祈求的抬起头, 那双灰绿色的眼里满是希冀。
“雄主......”
远处夕阳已经坠落,人造恒星的清冷微光如水一般泻下,静静流泻在雄虫的眼角眉梢,为原本温柔俊美的雄虫渡上了一层霜华似的寒意。
那只覆盖在阿莫斯手掌的手轻轻拂开了他的纠缠,一根一根仔细而认真的将手指掰开,就像只是拂过生命长河中一颗细小的尘埃,又像是把前半生所有的纠葛恩怨都自此了结。
“雄主——”
坚毅如阿莫斯在这一刻到来时眼眶也是通红的,他跪在原地,用低哑的声音说:“您甚至,连一句是不是真的都没有问过我。”
他们中间隔着太多的误会和错过,也隔着虫族雌雄天堑一般的差异。
就像在楚辞欺骗他时,他没有相信自己的雄主一样,在这一刻到来时,他的雄主也不愿意相信他。
也许这就是报应。
雄虫微微侧过脸颊,垂下的金发遮住了雄虫最后的表情,侧脸俊美又瘦弱。
“可伤害已经造成了。”
他的声音一如旧年温柔澄澈,可其中再也没有对阿莫斯的任何不同,就仿佛只是温柔的对待任何一只萍水相逢的雌虫。
“我永远没有办法原谅伤害过雌父和里斯的人。”
他们之间的恩怨不该涉及其他,阿莫斯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不该牵连无辜旁人。
雌父累积多年的功勋一朝丧尽,遭受无尽的虐待鞭笞,里斯也被剥夺帝国身份和财产,甚至于流亡星际,苟且偷生。
他们做错了什么?又有谁来弥补他们呢?
轮椅在湿润的草地上滑行,别墅虽然还是旧年的模样,可这座庄园已经太久没有主人,雌虫疏于对花园的打理,昔年干净平整的幽径缝隙里也生出及膝深的杂草,铺陈平整的石子被植物的根茎掀起,让轮椅的推动都显得格外艰难。
景虽相似,却再也不同了。
连景都是如此,又何况人呢?
他缓慢而坚定地推着自己的轮椅离开了这个纠缠了漫长时光的雌虫,再也不曾回头。
阿莫斯始终跪在原地,静静注视着那只雄虫的背影,他期待着楚倦能够回头,然而一直没能等到。
他不敢再上前,不敢再轻易触碰那道曾被他亲手摔碎的月光。
月落西沉,周围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冬日的夜如此之冷,瀑布流泻的水珠落在似乎永远一往无前的军雌身上,直到阳光划破这漫长的寒夜,从天边升起第一缕曦光。
他一直跪在原地,一动未动。
那个温柔的会心疼他的雄虫,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军雌仿佛是钢铁所焊成的脊背终于在这一刻慢慢地慢慢地弯了下来,阿莫斯的五指按在胸口,在这一刻漫长的心悸穿透了肋骨,痛的他不能呼吸。
那永远笔直挺立的脊骨像是被一节一节敲得粉碎,再也不能支撑这痛苦的重量将他压倒在地,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因为动作未及愈合的伤口流淌出滚烫的鲜血是此间唯一的温度。
那道清冷却温柔的月亮曾经努力的奔他而来,是他自己,没有抓住。
他错过了他。
——
注入楚倦身体的药剂,终究还是损害了他的身体根基,他在醒过来的第一天再次陷入昏迷,并且从此之后开始断断续续的陷入昏迷。
每天清醒的时间在两个小时和六个小时不等,清醒的时间大部分都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疼到无法陷入昏迷,只能用药物勉强镇定。
他只短暂的用过一次镇定剂以后便平静的拒绝了。
里斯守在他身边难掩震惊的问他为什么。
雄虫痛的蜷缩在苍白的病床上背对着他,额角的鬓发被冷汗浸湿,就连唇角也因为剧痛被咬的惨白,然而他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
“我只是不想在最后的时间,也过的浑浑噩噩。”
至少想要清醒的度过最后一段时间。
病痛没有间断的侵袭着他,不过短短的一周那一头金色的长发已经被衰竭的苍白所替代,显现出霜雪一般的冷意。
艾克斯也仿佛能够预感到雄父生命的流逝,开始一刻也不间断的守在楚倦的身边,用软乎乎的小手握住楚倦冰冷的掌心,企图能够温暖他的手掌。
却总是徒劳无功。
阿莫斯每一天都会找借口来无数次,但楚倦从未让他进去过。
他总是很温柔的让里斯替他回绝,并不说多的话,只是摇头说不愿意见他。
按照阿莫斯如今的权力和武力,如果想要硬闯帝国之内没有任何虫可以拦住他,可他从来没有违背过楚倦的意愿。
他只是默默的站在庄园外,犹如一座雕塑。
艾克斯偶尔会为他的雌父说话,小心翼翼地伸出双手将甜品喂到雄父的嘴边,声音也软软糯糯:“这是雌父今天做的甜品,艾克斯也有乖乖的给雌父打下手哦,雄父喜欢吗?”
小虫崽继承于他雄父的一双眼睛湛蓝又温柔,足以让任何虫为他心软。
甜点的味道很好,楚倦并不嗜甜,就算是以前也只是喜欢清甜的味道,而今因为虫核的破碎他的味觉也渐渐退化,变得不再灵敏。
阿莫斯应该是详细研读了他的身体检查报告,以及多次实验过,把甜度把握得很好,能够让他逐渐失觉的味觉尝到曾经喜欢的味道。
这样的甜度对于嗜甜的幼崽来说也可以接受,楚倦伸出手摸了摸艾克斯的发梢,只是这样些微的动作,对于他来说就已经很吃力了。
“艾克斯想雌父的话可以先跟雌父回去,明天再来看雄父。”
他知道艾克斯的意思是想让阿莫斯进来,他并没有直接拒绝小虫崽,只是用这样温和的方式给出他的答案。
艾克斯蓝色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而后摇了摇头,软软的说:“艾克斯想陪着雄父。”
这是他自己的愿望,也是雌父的愿望。
阿莫斯其实把他教的很好,温柔黏人聪明也明是非知善恶,无论他自己心里怎么想,在教导艾克斯时,他永远教他要爱自己的雄父,哪怕楚辞对他再好都无法替代。
楚倦的目光落在透明的玻璃窗上,他知道阿莫斯就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这扇永远紧闭的窗,就像他曾隔着授勋典礼的投影看着他和楚辞。
哪怕伸出手,也永远无法触碰。
雄虫垂下眼帘,不再去看,他会感受到自己所受过的每一分痛苦的。
阿莫斯还是每天都会过来,在门口就会被拦下,送很多东西,找很多借口,借着艾克斯的面子东西可以送进来,人却始终不能进去。
他一天来七八次,但凡有时间就守在门口,被问起时他会很平静地回答:“让我离他近一点就好。”
很偶尔的时候会看见在天气好的时候里斯会推着楚倦出门晒晒太阳,他总是很虚弱,连出门的时间也只是少许,阿莫斯只能远远的看着。
他好像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孱弱,每看一眼心里的就会禁不住刺痛。
想要靠近他,治好他,陪伴在他身边,然而他毫无资格。
他看着里斯弯腰侧耳聆听雄虫说话,看着雄虫微微弯起的嘴角,隔得太远,他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讨论谢什么,但里斯放在轮椅一侧的手从来没有被楚倦掰开过。
阿莫斯唯一询问过楚倦的事是楚辞的处置问题。
他于暗中逮捕了楚辞,却并没有上交给帝国最高法院,帝国对于雄虫的刑罚太过宽宥,而楚辞所做出来事应该受到更重的刑罚。
也许只是一个想要见到雄虫的理由,而这一次雄虫见了他,虽然只是通过短暂的通信投影。
他日思夜想的人静静靠在病床上,苍白,清瘦,几乎快要被病床所吞噬,那些连接维持他生命的医疗器械他已经不再愿意再使用。
阿莫斯想起医务官曾对他说。
“雄虫阁下既然已存死志,再多的医疗器械也只是徒劳无功。”
医学可以挽回一条濒死的生命,却无法挽救一颗濒死的心脏。
阿莫斯的心脏在那刹那间像是被荆棘缠绕,一根一根的倒刺彻夜不停的收紧刮蹭着他的胸腔,勒得他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