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琮沉默了下,道:“臣不想让陛下喝裴侍君的汤。”
——因为里面有股难闻的味道,浅淡的,像是混杂了曼陀罗和细辛,分量极小,哪怕当场叫太医来查验,也未必查得出。
他一个初入皇宫的内侍,论信任论帝心,想来是比不过裴侍君的,可他不知脑子缺了哪根弦,就是把碗打翻了。
慢悠悠,席冶重复:“哦?不想朕喝?”
裴一的耳朵不由自主竖了起来。
主子给的毒,他肯定是放心的,太医院里也有接应,只是这突然冒出的内侍是什么来头,竟能闻出汤的古怪?
要不要……
谁料下一秒,他的种种猜测谋划便被推翻了,因为坐在龙床上的暴君忽地笑了起来,还是抚掌大笑,一副极愉悦的样子:“妙,妙,妙,想不到像你这样行事恭谨的人,也会使吃醋的小性。”
“李德忠。”
殿外应了一声。
少年君王不耐:“喏什么喏?还不叫人把朕的寝殿收拾干净?”
“至于这个叫……”故意停顿了下,席冶接着道,“叫顾琮的,暂且留下来,朕今日要他伺候。”
圣心难测,宫里的天向来变得最快,私下里八卦流传的速度,更是远超想象,没一会儿的功夫,附近的太监宫女就都知道,明光殿里多了个新内侍,避暑行宫那种偏僻地方来的,却生得英俊,不仅被陛下留了入宫前的名字,还当着好些人的面,扫了裴侍君的威风。
披了副温润清雅的君子皮,裴一平日行事自然也符合人设,对下人宽和,偶尔还会仗着小号对他的偏宠、不踩线地求一求情。
如此一来,哪怕裴一今天被下了脸,大多数人暂时也没有要捧高踩低的意思,反倒是一朝上位的顾琮,招来艳羡之余,亦招来许多嫉妒。
——裴侍君好歹是礼部尚书的养子,出身大家,气度高雅,顾琮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上龙榻?
先前那些个做梦想爬床的,也不乏英俊秀美的长相,手段更是花样百出,结果呢?皆成了御花园里的肥料。
都是一样的下人,凭什么那姓顾的不费吹灰之力,没受磋磨,刚一进宫,就越过了他们当主子?
只因为一条狗?因为一双长得像狗的眼睛?
暗搓搓吃瓜的1101被吓了一跳:虽说宫斗相关的小说电视剧看了许多,但作为第一任宿主都没带完的新生系统,它还是第一次身处其中。
席冶却很习以为常:“这就是皇宫。”
天下权财色最集中的地方,再好的人放进来,都免不了被异化。
小号的母亲便是这样,当年出嫁的时候有多欢喜多爱,后来就有多懊悔多恨,上一代人的恩怨,又催生出小号这样一个「怪物」。
屡见不鲜的桥段。
落在个体上,却是足以把人逼疯的重担。
小号爱摔东西,宫人们善后的动作也格外熟练,寝殿内的狼藉被迅速清空,焕然一新,连片最小的瓷器渣都没落下,顾琮仍穿着那身代表最低等内侍的青衣,弯腰,去拿明黄靴子旁那双更适合在室内走动的软鞋。
冷冰冰地,一只白皙到仿佛从未见过阳光的赤足踹上他的小腿,换个角度看,又像是撑住了他即将屈起的膝盖:“顾琮。”
“你总是跪人吗?”
当然没有。
先帝勤政,各处行宫,一次都未曾去过,皇子们也有学有样,标榜自己不贪图玩乐享受。
无需迎驾,便少了油水,人也懒得争,顾琮又是打小在行宫长大的「老人」,可以说,除开幼时学规矩的日子,他都是自在的。
实事求是地,顾琮答:“陛下是臣长大后第一个跪的人。”
在传闻住着一位暴君的深宫里,纵使是那当了领头太监、被拖出去挨板子的顺公公,也不敢随意摆谱。
听到这话的席冶却一点都不高兴,因为它意味着,这一世的顾琮无父无母,甚至没有能祭拜的坟墓牌位。
“朕不喜欢你跪。”
又一个不喜欢,这次顾琮却没再犹豫疑惑,而是应:“喏。”
席冶蹙眉:“这个也不喜欢。”
顾琮只得重新道:“是。”
老实说,他不明白众人口中冷酷残暴的帝王为何会对自己如此特殊,连生气,都软得好似在任性撒娇。
因为那条意外去世的番邦犬吗?
最开始被这样比喻的时候,顾琮其实是厌恶的,可当他行大礼、即将退出寝殿的那一刻,无意瞧见了高高坐在龙床上的少年,单薄,苍白,眸子黑沉沉,头发随意地披着,明明贵为九五之尊,却让人觉得痛苦又寂寥。
倘若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能给对方带来一点些微的安慰,旁人说什么,好像也没什么所谓。
——那一刻,顾琮心里忽然冒出了这般的念头。
半蹲着,他隔着衣料,大胆扶起少年的小腿,让对方的脚搭在自己的膝盖上:“陛下。”
“地上凉。”
第60章
头很疼。
听不到裴一说话后, 这痛楚就变得愈发明显。
可席冶心里是舒服的,熟悉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让冰凉的肌肤逐渐回暖,点点头, 他含糊嗯了声:“鞋。”
避暑行宫要做的更多是洒扫修缮, 顾琮之前从没伺候过谁,少年的骨架小, 脚也小, 用余光估摸下,只比他的手长了点, 纤细的,轻易便能托住包裹住,却太细嫩了些, 他干过粗活的手,怕是要磨到对方。
可小皇帝却没喊痛, 也没指责他弄得不舒服,甚至连眉毛都没蹙。
1101犹犹豫豫, 最终还是闭了嘴巴。
顾琮不知道, 它却知道,除非专心致志、刻意去感受, 任何触感到了席冶这里, 都敌不过脑袋里的疼。
如同一颗颗小小的水珠,刚刚靠近,就被更巨大的浪花吞没了。
能把小号逼到日日夜夜随时发疯的疼到底有多疼呢,1101无法感同身受, 它是系统, 只能用数据去衡量。
如此庞大的数据, 怪不得世界意识会觉得,剥夺了顾琮灵魂的治愈特质后,宿主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对方,转而选择裴一,或真心或假意,走剧情不作妖。
然而,这长久以来将小号压得无法正常思考的剧痛,落在席冶这个本尊身上,倒显得很轻飘飘似的。
他不仅能正常思考,甚至还有心力算计主角攻受。
【翻翻原著罢了,龙椅只有一把,你觉得席瑾瑜会屈居人下?】准备去拿外袍时才记起自己新换的人设,席冶顿了顿,抬手:“起来。”
“替朕更衣。”
轻轻将小皇帝穿好最后一只软鞋的左脚放下,顾琮应了声。
进宫时他便听说,对方不喜明黄,除了随心情参加的早朝,平日里的穿着打扮,哪哪都不像个君王。
事实也确是这样。
到底是用作贡品的布料,柔软丝滑,触之生凉,偏偏是极耀眼的红色,在夏日里,更似一团灼灼的火,让人想要远远避开。
——我不痛快,大家就都别想痛快。
出自同源,席冶非常能理解小号的脑回路,但一瞧见这眼熟的红,他就想起了上个世界顾妈妈过年时送给他和顾琮、后来一直被好好收着的羽绒服,再热的天,再乍眼的颜色,都无法让他恼火。
替自己穿衣和替别人穿衣,听着类似,实则却是两码事,分明能看出对方一举一动间隐晦的生涩,席冶仍要问:“没伺候过?”
下巴被小皇帝冰凉细白的指尖捏住,顾琮顺势抬头,对上那双漩涡般的黑眸,短暂犹豫两秒,坦白道:“未曾。”
殷红的唇角勾了勾。
1101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它根本就没有实体,可宿主这样貌、这动作、这气场,瞧着是真的有点疯。
殿外的李德忠则安了心,他年岁大,耳朵却还伶俐着,若暴君仅是相中了那个顾姓内侍的容色、哄人开心才疏远了裴一,那自然没什么,怕只怕对方是借题发挥,已经察觉到了裴一的异样。
幸而,如今看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个巧合。
食色性也,少年人血气方刚……至于那裴一,也该想办法与暴君更进一步了。
监控恰巧扫到对方眼神飞速变换的1101:“差点忘了,这太监总管也是安王的人。”能在宫里混的一个个都是戏精。
自以为理解了席冶刚刚那般作态的原因,它叹了声:“四面楚歌啊,宿主。”
朝堂上,由于小号才登基一年半,乱是乱了点,暂时还没到要亡国的程度,安王麾下的是一脉,原作者描述中「迂腐」的保皇党又是一脉,剩下的一小撮则整日摸鱼,努力维持着自己摇摇晃晃的中立身份。
当然了,朝堂被分成几块、结成几个党派,和小号这个皇帝,基本没有半毛钱关系,反正也没人听他的意见,若心情好肯上朝,大家便集体哄着,奏报些海晏河清的消息,顶多再说说京中又多了哪些稀罕物,好吃的好玩的,哄对方高兴。
毕竟,再高明的政客,也无法弄懂一个疯子在想什么,更别提预判对方的操作替己方牟利,之前也不是没有人想利用小号的易怒铲除异己,结果便是,挑事和被挑事的人,一起赴了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