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晃悠晃悠、四处闲逛的状态,却与游山玩水无异。但玩着玩着,还真给他找到一间合适的二手店铺。
那是林州本地最高学府,林州大学某个分校区后门的一家小书店,位置极优,正正好好卡在后门门边,镇守三关。学生老师出入,都必得经过这家店门口。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得巧。林州大学这个分校区是本校部扩招改组后,收了原本的田地新建的。而这家书店,则是原来村子里唯一一个文印店。
文印店老板审时度势,窥见商机。分校区动工,文印店也随即拓展业务。到校区落成,文印店摇身一变,成为集文印、论文装订、教材读物贩售等全产业为一体的大学专属文化小商城,经营至今,已有二十几年。
钱赚够了,年岁长了,老板准备洗手还家。林州大学相中这块黄金地皮,正在与老板拉锯谈判。
黄金地段,面积合宜,自带简装,颇有口碑,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好机会。只是万般皆好,拿一万七去和林州大学这个庞然大物博门前一块小小窝边地,就是自讨没趣了。
听完文印老板介绍情况,沈珏悻悻而归。
路上有一度,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搓来搓去,来回翻通讯录。书店经营与短线炒股不同,是磨尽耐心的拉锯战。是否要出声请教他那位商运亨通的远房二叔呢?
过去,金锡铖说过许多次有困难记得找他。求学时期,他也一直在经济上尽心尽力地资助沈珏。沈珏有把握,假若自己开口求助,对方少不得会给出一笔可观的注资,说不定还会出面与林州大学商谈,以帮月满书屋拿下那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书屋。
但他始终存有疑虑。金锡铖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注重文化建设、爱好艺术的商人,那么沈恒与傅明玉经营书屋的十几年间,他为何不伸援手,非要到眼下才来施舍善心?
说到底,他仍是很难信任金锡铖。那个电话号码,他终究也没能拨出去。
考察完一轮,他回到月满书屋。临近开学,各家初中高中都忙着提早补课,没了学生,店里白天来的人更少了。
季节更替,店里陈设的书也要跟着换。趁着人少,沈珏和褚何如一道把店里的书更迭过一批。教参、考卷、青春小说、动漫画册,都减少数量往里收。新进来的一批心理类、经济图书,则替代了空出来的位置。
傍晚,褚何如下班回家,留沈珏一个人看店。接近打烊时,他想起来收进去的书,还有一部分是既刊杂志。二手倒二手,这下就更不好卖了,不如挂到网店上去,兴许还能遇到千里之外的有缘买家。
这样想着,沈珏提前半小时关了店门,自己攀梯子上阁楼去拿书。
夜色昏沉,阁楼里已没有一丝光。沈珏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往黑暗里照。正清点书目时,他余光瞥见一道澄黄的亮堂影子,不由皱了皱眉,愣怔了一下。
像是什么金属折射出的光辉。
但这阁楼上,向来没有黄铜制品。他记得第一次上阁楼时,货架上放着一把大铁锅,还堆着一叠天青色的汉服长衫。就算铁锅柄反光,那也该是白铁色的,哪来的澄黄色影子?
沈珏弓着身子起来,手机光源往前,去照那道影子的来处。
又是那只紧紧占满阁楼空间的货架。白色孔形灯影晃动了几下,把货架上的置物照得一清二楚。没有铁锅,也没有天青色的长衫了。空空的铁格栅上,放着一件小小的金黄色圆饼。
顶着秋老虎在外跑了一天,沈珏本有些迷迷瞪瞪。这会儿,他彻底清醒了。
铁锅和汉服都挺占地方的,他亲眼见过,记忆中也确实有它们曾粉墨登场的片段。不是什么灵异造物,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用物。凭空消失,无论如何讲不通。
金黄色圆饼被他拿过来,捞在手中仔细揣摩。近了能看清楚,那是一只金色的怀表,表周遭嵌着一圈切细的红宝石。表没有再走了,沉默不语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以怀表的小巧体型来说,它的重量,显然过于沉了。压在他的手里,也压在他的心上。
他抓着怀表,沿着梯子攀回到书屋里。顶上的日光灯惨白惨白地打着,照得整个房间有如生硬布景。
在这惨淡的白光下,沈珏打开表盖。发条早就卸劲,时针分针停止走动。表盒底层镌刻着一张珐琅绘的玫瑰圣母小像,气质端庄秀美,画工丝丝精细,即使不懂行,也知这只怀表身价不菲。
蓦地,一个念头蹿入沈珏的脑海。
——这表拿去卖了,肯定能换一大笔钱。
不做鉴定,也不需要专家到场,单就这里拿眼看,也晓得这只怀表并非凡品。若是拿去市场上找人收了,肯定能好赚一笔。
那么,即是不给金锡铖打电话,他也不必再为月满书屋的发展资金犯愁。
这个想法来得有些蹊跷,像个魔鬼的影子似的,晃晃悠悠,在他的脑壳里生搅合。有那么几分钟,沈珏差点就迷迷糊糊,跟着跑了。
还好,总体来说,沈珏一直都还是个理智的人。把金灿灿的小玩意儿丢回口袋,坐到电脑前搜索本地古玩市场的讯息时,沈珏的神经平复下来。他也意识到了刚才那一瞬间,被他忽略掉的两个事实。
第一件是,怀表在月满书屋的阁楼货架中找到的,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怀表与他们沈家有关。即便有家族传承的关系,那怀表的归属,可能也在这片商铺的地产商手中。
无主的文物不是他的,应该要上交国家才对。
至于第二件——
文物不文物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妄想吗?说不定,这只怀表只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就算是传家的宝藏,那也往往是藏在百年老宅的某个角落里,不可能出现在平平无奇出租屋的阁楼上。
把事情想清楚了,一时间冒出的热念也就消弭无踪。第二天,沈珏起了个大早,转乘几趟公交,到了城郊市场的古玩城。
原是想找老手做个鉴定再说,但不知怎么的,越是靠近古玩城门口,他的脚步就越是慢。
清晨是安静的,古玩城的窄道中却挤得可怕。高仿,山寨,赝品。虚假的风霜刻痕,伪造的漆红印章。崭新的泼墨油彩,拙劣的刀工雕刻。便有百分之一的真,其中也掺和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谎言。
看一眼沈珏就知道,这里不仅东西假,连人也假。
他怎么会觉得,这种地方会给他答案?
紧紧攥着兜中的怀表,他从古玩城里草草转了一圈出来,再无犹疑,一口气拨出了本市的文保热线电话。
这只金怀表,是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应在这件事上动摇。
*
月满书屋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登上本地论坛热门词条榜首,只是两三天之间的事。
给文保局的一通电话以后,没到半天,就有供职于林州博物馆的考古学者登门,现场鉴定金怀表的年代,追本溯源,明证它的身份。沈珏在旁看着他们左看右看,严肃认真地查阅文献,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很快,金怀表被认定为重要文物,转运送至林州博物馆,经历更多专业检查,出具详细的分析报告。沈珏也被博物馆邀请,询问他发现金怀表的始末。沈珏据实以答,说是在书店中收拾杂物时发现的,但瞒去了阁楼上货柜吞吐物件的疑云。
分析报告送出来后,他作为文物的第一发现者和报告者,也得以获得了这份一手消息。
这块金怀表原是三百年前,大夏时代的造物。从表身的熔铸工艺与画像内容来看,这块怀表应是西方传教士东渡大夏访学时,随身携带的私人钟表。
几位来自博物馆和林州大学的教授,专程到访满月书屋,来与沈珏见面握手,表达他们的谢意。
他们告诉沈珏,这块怀表的意义非凡。它首先将会是现有可查证的、最早出现在大夏时代的私人钟表。其次,它的出现,标致着早在断代判定出来的年代,已有传教士来到大夏活动。这一发现,将大夏中后期,东西方民间首次文化交流往来的时间,足足往前提前了十几年。
文物发现、学者到访后,闻声而来的就是本地的新闻媒体记者。他们嗅觉非一般的敏锐,专门游猎在都市中,寻找有故事的猎物,来到月满书屋,四周打听一圈后,他们就意识到这里有他们最想要的爆点。
数十年如一日,清贫坚守在本地的小书屋;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边缘,子承父业继守初心。自身难保却愿意让利出力,为医院创建温暖图书角;发现文物“拾金不昧”,果断上交给国家,为文史研究事业添砖加瓦……
记者媒体见到故事,向来有如苍蝇闻到血。一块金怀表,一桩举手之劳的善行,就使得月满书屋在几天间鱼跃龙门,成了林州市内最热门的网红打卡书店。
时值开学季,各地大学生匆匆返校,为城市带来蓬勃生机,也带来名为开学季的商机。
可是现在,月满书屋已不需要硬生生去贴靠大学生与高教园区了。
许多年轻人,在节假日坐一个半小时公交穿过大半个城市,就是为了到访一次月满书屋,买书买咖啡,拍照合影留念,好赶上最新的时尚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