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妃还在,面前这个自己理应称作为「父皇」的男人也经常来看他。
那时候的男人在自己年幼的心目中是多么的伟岸、高大,自己又是那么的憧憬他,和其他兄弟几个一样,多么希望他能够多看看自己、夸夸自己。
所以他很努力地读书习字,很努力地骑马射箭。当男人难得夸奖他聪明有天赋,他就更是刻苦用功,事事追求完美,只求将来能成为男人的左膀右臂,成为男人最骄傲的孩子。
后来呢?
后来母妃被诬陷,男人问也不问,送来的只有一根惨白的长绫;而他和霖霖,也被送到了皇后的崇华殿,过着烂到泥土里的日子,连最低贱的奴仆都不如。
他期盼着男人能来看看自己,哪怕一眼也好,每天就一直在那座破落的院子里等着。
可是没有。
他等来的,是大祭司灵珂,以及她的毒蛇和锋利的刀。
而在他深陷泥沼,只觉得眼前暗无天日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宠爱着最小的儿子,一派父慈子孝的温馨。
六弟愚蠢,文武不通,可他长了张讨喜的脸,每次在男人怀里娇憨地撒娇时,男人总是会露出笑容来。那是顾迟渊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曾经贪婪期待着的东西。
是啊,男人想要长生不老,想要万里山河不落他人之手,却偏疼一个蠢货,自以为喝了另一个儿子的血,就能永葆不朽,就能一生都守着他那最疼爱的六皇子。
他一直想要问问男人,在他母妃死之前,男人可曾也有过立自己为储的念头?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一瞬间的想法?
可是咬在身上的毒牙太疼了,疼得他早已心灰意冷,疼得他亲手将自己最后一丝幻想也一并撕碎。
曾几何时,面前这个男人已经成了如今这般丑陋不堪的模样了呢?顾迟渊看着皇帝,歪头想了想。
也许是因为自己早就对这个「父皇」失望透顶了吧。
顾迟渊久久没有言语,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令皇帝感到心烦。
他抬头想要将人赶走,就见小孩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里那深不见底的暗流令他一怵。
皇帝很讨厌面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尽管他心里清楚皇后背着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依旧很抵触顾迟渊。
他知道这是因为愧疚。
每每看到顾迟渊那张毫无血色的病弱模样,他就被深深的愧疚和自责淹没。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抗拒和顾迟渊见面。
所以每次,他只是让顾迟渊自己走进偏殿,自己则从不与他相见。
帝王的尊严令他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愧疚的情绪,尽管对方是自己的亲身骨血。
皇帝叹了口气。也许是刚失去了最偏爱的儿子,内心的苦痛令他卸下了强硬的伪装,过往一直被自己努力忽视的情感,在这一刻突然奔涌上来,教他鼻根发酸。
“小五,朕……”
“皇帝。”顾迟渊冷冷打断他,孩童的声线格外疏离,比春寒的料峭还要冰冷,“沈世子没有下毒,您不该因为一时气愤,牵扯无辜之人。”
顾迟渊的话语将皇帝好不容易拾起的一点温情也打得粉碎。
他收起了内心对这五子的怜悯,不悦道:“五皇子,请注意你的言辞,朕可不是你的下属。”
顾迟渊心中冷笑了一声:“错了便是错了,皇帝还不愿让人说么?”
“顾迟渊!”
“我那酒杯中的毒是二皇子下的,您早就知道,不是吗?”顾迟渊丝毫不畏惧,咄咄逼人道,“可是您忌惮他母家的势力,您动不了他们,所以就需要一个人——一个替罪羊,来平息您的怒火。而沈容辞,就是那个替罪羊,不是吗?”
他那一连声的反问如针尖般刺痛了皇帝的耳膜。
“够了!五皇子若是再胡言乱语,朕可以将你一同关入天牢!别忘了,今日那杯毒酒,你也碰过!”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奏折砸在顾迟渊的身上,顾迟渊不躲也不避,淡然地站在那里,任由奏折擦过颈侧,砸碎了身后的琉璃花盏。
而这一掷,似乎已经花光了皇帝的所有力气。他撑在桌上,粗重地喘着,看着顾迟渊的双眼含满了吃人般的怒火。
顾迟渊轻声道:“您可知道,二皇子一直在对我下慢性毒?”
皇帝像是没听清,皱了一下眉:“什么?”
顾迟渊冷笑了一声,却没有再回话,兀自转身走了。
留下皇帝一人趴在案桌上,看着碎了一地的琉璃,神色空洞。
李公公早在在外面听到了动静,一直不敢进来,见到顾迟渊走了,这才探进半个身子来,小心问道:“皇上……”
“滚!都给朕滚!滚——”
李公公连忙扶着帽子滚了。
空旷的德安殿内,皇帝虚脱般,颓然地坐回椅子上,不知何时,他早已泣不成声。
难怪,难怪皇后一直没有对六皇子下手。他一直以为是自己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他们早就知道了……
也难怪,他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论如何调理,都再不如当年。
原来,是这样。
皇后,二皇子,很好。
皇帝看着面前凌乱的奏折,此时就算他再不愿意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也无法挽回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不得不承认,他后悔了。
最疼爱的小儿子死了,嫡长子母家权势滔天,剩下的几个儿子里又全是不堪用的。
……要是、要是他没有将顾迟渊选作药引,现在他又何至于如此绝望呢?那样,也许他还能给顾迟渊一个机会,给他顾氏的天下江山一个机会。
一步错,步步错。
竟是满盘皆输。
“大祭司……你说,朕该怎么办?”
一直躲在屏风之后的灵珂叹了口气。
当初她规劝过皇帝,皇帝却自以为有了那老道士的偏方就能万寿无疆,所以并没有将她的话语听进去。
她才刚查到二皇子与皇后对顾迟渊下毒的证据,六皇子便出了这样的事……崇华殿那边的鼻子还真灵啊。
灵珂从屏风之后走出,单膝跪于案前:“皇上,以如今的情形,若是再不扶持五皇子,那可只能眼睁睁看着万里江山拱手他人了。”
皇帝像是自嘲:“你觉得那孩子还会为朕效力么?”
灵珂顿了顿:“皇上不是已经命沈世子辅佐储君了吗?崇宁公手下的沈家军,可都是热血沙场的忠良之辈,沈世子自然也是能明辨是非的孩子,以他来辅佐五皇子,说不定还能力挽狂澜。”
“沈世子?终究是外姓之臣,何况今日朕还将他关入了天牢,他难道不会因此而生出异心?”
灵珂主动道:“臣愿自请继续做沈世子的教习师父,沈世子的一举一动,都会如实汇报给皇上。”
皇帝沉吟着,良久,才像是孤注一掷似的:
“既如此,那就辛苦大祭司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沈容辞将抽髓丹交给矮侍卫之后, 就再也没有收到关于系统的任何消息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他坐在被褥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从东边挪到西边,有些昏昏欲睡, 但他又怕错过任何消息,所以才一直强撑着。
但愿抽髓丹能帮到系统……
可万一抽髓丹没用,又或者抽髓丹根本没能送到系统手中呢?万一那矮侍卫是骗自己的怎么办?
瑾妃不知道有没有睡下,希望自己的事不要牵连到她……
对了, 顾迟渊也不知道如何了。那断魂草应该是二皇子给他下的,不知道二皇子一击未中,还会不会继续杀人灭口……
而且, 按照原作剧情,六皇子应该是等到他成年之后才会突然暴毙, 为何如今这剧情提前了这么多?会不会影响到最终结局?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沈容辞正迷迷瞪瞪地胡思乱想着,突然察觉到门口有人影。
他强行打起精神朝门外看去。
“顾迟渊?”
他怎么来了?
矮侍卫给顾迟渊开了门之后, 压低声音悄声道:“五皇子要说什么可得快些, 时间紧迫,尽量长话短说, 一会子侍卫队可就要换班了!”
说完,替他们二人关上的牢门, 自己则去不远处望风了。
顾迟渊站在黑暗里,却有些不解。
侍卫让他长话短说,可是他根本没有什么想对沈容辞说的, 他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来这天牢里。
离开德安殿的时候, 他只是想着, 找一个人, 不管是谁都好。
像那晚上他对待杨思一样, 或许杀一个人, 就能将他内心淤积的恨与不甘统统释放出来。
可是他没有。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这里。
温柔如水的月光下,那只强忍着瞌睡的小狐狸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顾迟渊突然就放松了下来,眼尾有些燥热。
——起码他还拥有沈容辞,不是么?
光线实在太暗了,沈容辞看不清楚顾迟渊的脸,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自然,他也看不到顾迟渊难得的脆弱神情。
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欺负了顾迟渊这么多次,现在自己入狱了,别人来落井下石嘲讽一番,也属于常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