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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风一夜露华浓 (血河)


  他习惯将骁粤揉碎,再慢慢拼起来,一次一次,骁粤总是破碎地窝在他怀里流泪。
  骁粤似乎从未恨过他。
  无论他用何种手段,如何粗暴,骁粤都像一只逆来顺受的兔子。
  时间一长,祁宸以为骁粤不会恨人,所以他连储玉也杀了。
  可是……
  祁宸想起了骁粤最后看他时的眼神,那般怨恨,那般万念俱灰。
  他的手有些发抖,折子上的灰簌簌下落。
  其实一开始他便知道,他所做之事只能瞒着骁粤,他那般惶惶难安,甚至曾一度看到骁粤的脸,便深陷恐惧。
  他害怕骁粤弃他而去,那样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不顾一切想将骁粤拉回身边,他疯了一般地怨恨方裕物,不惜以南粤数十万大军做饵,也要让方裕物死在西洲。
  为了从方裕物手里抢回骁粤,他不择手段,因而……种下无法弥补的恶果。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恨透了骁粤,恨他从头到尾都在骗自己,恨他害自己失去了骁韩云,恨他彻底背信弃义,他要让骁粤痛苦至死,让他连死都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拆了潇湘阁,把这个院子和院子里住过的人统统毁灭。
  可是当悔恨深入灵魂,方觉惶恐难当。
  祁宸开始后怕。
  但当一切成为昨日,他方才觉察自己并非真正憎恨骁粤,而是……而是爱他至深。
  骁粤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乃至那些细微的叹息和眼神,都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纠缠和缠绵中深入骨髓。
  他知道福嘉在背地里暗自往静库送药。
  他一直都知道。
  只是骁粤……许是已经恨透了他。
  否则他怎会勾结了暗哨,甚至将驭兵之术交给方裕物。
  ……骁粤一定很恨他。
  祁宸想知道,这一切究竟始于何时。
  潇湘阁里被掩埋的箱子物件一件件被挖出,放在祁宸的眼前。素色浅色的衣物,淡雅的箱子柜子,饰品摆件……
  都是祁宸给的东西,没有一件事真正属于骁粤的。
  因为骁粤来时,便是两手空空 。
  “王爷!”沈易安跑了过来。
  祁宸扔掉了册子,回身依旧神色冰冷。
  沈易火急火燎赶来请驾,祁宸不肯去正殿宴见前来道贺众臣,沈易安只能做那只出头鸟,可那帮老家伙实在厉害,弄得他焦头烂额。
  可其余杂事沈易安尚能为祁宸分担一二,可这娶王妃,借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代劳,接亲的一仪仗已经停在王府大门前了,祁宸却迟迟不露面。
  沈易安喘着大气,一脸苦相:“王爷您快些去门口接王妃,这边卑职替您盯着,再怠慢下去皇太后恐怕又要看卑职的头了。”
  ……


第120章 第八卷 ·落红满地归寂中(3)
  骁粤坐在万工轿中,轿子早已停稳,只是迟迟未见祁宸来接,丝竹锣鼓一刻也不敢停下。
  郦都城万人空巷,信王府门前人山人海,人群的嘈杂逐渐混进了不安分的议论。
  喜婆已将绑着龙凤如意结的红绳牵入轿中,此时,信王该走下台阶,牵着红绳,带着为王妃过马鞍,过百花毯,将王妃手中的版贴供奉于正堂,寓意礼成。
  可骁粤握着红线已然很久了。
  正在骁粤准备掀开一点盖头,窥视一下周遭的状况时,钦天监的宣读声再次响起。
  锣鼓丝乐近乎盖住钦天监的声音,骁粤根本听不见他究竟念了什么,但他知道,祁宸来了。
  骁粤浑身细胞瞬间绷紧。
  这是他第一次对可能会到来的死亡感到胆怯。
  他还来不及思考内心的恐惧从何而来,手中的红线动了起来,骄帘一拉开,光线顿时刺眼。
  少了厚重帘布的遮挡,喧天的嘈杂如洪水猛兽,灌入骄中。
  骁粤看着站在骄前的红靴,藏在袖口的指节不自觉地掐紧。
  祁宸看着轿中端坐的人,扯了一把红线,钦天监开嗓,锣鼓震天。
  “羣祥既集,二族交欢,敬兹新姻,六礼不愆。下轿——”
  天光云影,异彩漫天,骁粤拖着飞凤舞龙的十二尺马来褂,踏着七彩祥云毯,喜婆的吆喝,雷动的丝竹,长街拥簇的人头如蜩螗沸羹般哄闹。
  “君子将事,威仪孔闲,猗兮容兮,穆矣其言,过马鞍——”
  曾几何时,骁粤也曾期待过这一天,身着嫁衣,乘着万千祝福,与当爱之人生死同袍。
  何曾想自己披上嫁衣之日,竟是如此光景。
  骁粤本该难过,可当下,他丝毫不觉悲伤,甚至……内心静得可怕。
  脚下的银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骁粤跨过了雕花镀银的门槛,钦天监念着“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将骁粤手中的版帖接走。
  忽然,沈易安抱着一个沾满泥灰粉尘的破铜盒冲了进来,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钦天监将白铁放在鎏金的香案上,回头不悦地看向沈易安。
  此时打断婚仪乃是大不敬之罪,沈易安才从人群中伸出来的右脚又缩了回去。
  钦天监正欲继续念祷词,只听祁宸冷道:“何事?”
  大伙都知道这场联姻是皇上和太后促成,信王殿下并非情缘,此时无人敢相劝半句,但仪式中断确实晦气,细碎的言语在人堆里蔓延开。
  沈易安只得走上前去,将铜盒打开。
  铜盒已然凹凸破败,里头的东西却保存完好。
  箱子打开的一瞬间,低沉清亮的嗡鸣倾斜而出,半块镂空精美的玉玲珑躺在盒中,下边是垫着一本书。
  祁宸拿起了那本被撕掉了几页的书,手微不可察地颤抖。
  书中有一页沾着血迹的信纸,血迹早已干透,发黑,笔迹与书上的字迹如出一辙,信曰——
  骁粤亲启:
  吾之念之,凭字寄意。
  吾戎马半生,曾自幸得一知己,体我入微,圆我痴梦,奈何南柯梦醒,我毅然孤注一掷,放虎归山,铸下大错,却仍是自我麻醉,多年苟且偷生,只因尚心存侥幸,现既已知愧对先祖,愧对家国天下,自当万死赎罪,何等下场皆是咎由自取,不凄不怨,有悔无恨。
  感激上苍垂怜,最感恩之处莫过弥留之际,结识卿君骁粤,我自认自私无德,愿君代我照拂珺瑶长姐及储玉二人,若有来生,自当竭力一报君恩。
  骁韩云 亲笔
  祁宸红了眼,手中的信纸簌簌作响。
  信中无一字提及他,骁韩云至死也没有半句话对他讲。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只剩震天的丝竹奏乐从院中传来,祁宸将信纸折回原状,一并放回盒中。
  在众人的注视下,祁宸转身面向了他的王妃,钦天监捧起了供奉于神前的王妃册宝,无人看见他心中那场硝烟与海啸。
  “嘉礼初成,邦交遂缔,情敦鹣鲽,愿恭敬谦顺,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以安天下,授册宝——
  祁宸强作镇定,静默地看着手中的册宝,在钦天监念完第二遍祷词后,才递向他的王妃。
  鲜红的布包裹着的册宝映入视线,骁粤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复杂的情绪让他外表冷静至极,心中却生出了万千懊悔与悲恸。
  半晌骁粤正欲伸出手,册宝突然从有限的视线的视野中消失。
  祁宸将册宝扔回给钦天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婚堂。
  现场顷刻乱成了一锅粥——
  “王爷怎么走了?”
  “礼还未成,这如何是好……”
  “这册宝还没封呢,怎么把王妃人这儿了?”
  “这……这两国不会……”
  “是啊,这皋戌的郡主可不同寻常官家美人……”
  场面陷入混乱,议论如滔。
  钦天监如丧考妣,撕扯着嗓子道:“还愣着作甚,速速去请王爷回来!丝竹奏乐莫要停……各位大人贵宾,请稍作休息,王爷有急事离开,很快便能回来,请各位大人后庭落座稍事片刻!”
  周围环境仍旧一片七嘴八舌,如沸油炸锅,骁粤站在原地,王妃的册宝差一点就能递到他手中,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周遭的骚动能听出一些。
  祁宸走了。
  他丢下了举国关注的联姻,撇下了“蓝珺瑶”,就这么走了,福嘉和沈易安尾随着祁宸,径直冲向了静库。
  他连身上的喜袍都来不及脱下。骁粤一直将那块寓意“珍奇圆满”的玉玲珑收藏着,还有那本兵书。
  骁粤并未将驭兵之术交给过方裕物,他从头至尾都没有背叛祁宸,他替祁宸烧掉了同朝中官员的往来信件和官员名册,他保住了祁宸身后无数人条人命,他怎会和方裕物是一党?
  骁粤向他解释过,可是祁宸被失去一目的愤怒和仇恨蒙了心,他把这些都忘了,他不信骁粤,却信了方裕物的挑唆,将所有的愤恨都发泄在了骁粤身上。
  他到底做了什么。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静库的大门锁着,里边已经人去楼空。
  骁粤走了,祁宸发疯一样地赶走了前来道贺的百官和商贾,下令全城搜寻骁粤的下落,最后,他回到千秋殿,愤怒地扯掉了门前所有的喜帐绸带,换下了身上的喜袍,扔在地板上从上边踩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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