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而已,我相信你也不是想征求我的意见,而是想让一个人告诉你,你这么做是对的,让你能够继续追查下去。”林阅微专注地望着她的眼睛,轻声细语地说,“那么,好,我告诉你,你这么做是对的。正如你说假如我杀了人,你会完全尊重我的意愿一样,我完全赞同你,无论你做什么。”
顾砚秋和她对视了几秒钟,眉梢忽然轻松地一挑,仰头一口气灌了半瓶水下去,那开瓶子的时候,唇角的笑容带着透亮的水珠:“你说得对。”
林阅微让自己的视线从她嘴角离开,和她碰了一下矿泉水瓶,笑道:“干杯。”
顾砚秋说:“我干了半瓶了,该你了。”
林阅微笑:“我没有那么渴,也没烦心事。”她浅浅地抿了一口,举了举瓶子,当作应礼。
顾砚秋望着她,眼睛里一时闪过很多情绪,有释然、愉悦,还有那种人生难得知己的珍惜和满足。良久,她话音一转,望向前面的墙壁,说:“等我姥姥身体好一点之后,我打算把她接到燕宁,那里的医疗条件还有养老院,都比这里要好得多,你觉得呢?”
“唔。”林阅微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词。
“嗯?”
“燕宁有你爸爸,还有顾飞泉和贺松君,你爸爸还好说,贺松君母子如果对你姥姥不利怎么办?谁知道他们母子的底线在哪里。”
“是我疏忽了。”顾砚秋神情跟着严肃起来,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这个骨折要养很久了,不如先在这里待着吧,请个好点的护工,别让人苛待了老人家。等将来顾家的事情稳定了,你再接她去燕宁不迟。”
“这个没问题,我会专程高薪从燕宁聘一个过来。”
“嗯。”
两人在病房外一人一瓶矿泉水,聊出了看星星看月亮的美景良辰。
林阅微问道:“对了,你之前出来的时候说找到了照片,在哪里?”
“我没拿相簿,只把上面的照片都拍下来了。”顾砚秋掏出手机,点开手机相册,界面里一整屏都是十分具有年代感的旧照片。
两人不经意头挨着头,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
顾砚秋指着其中一张道:“大部分是小时候的,这个是一家三口,中间是我妈妈。”
林阅微看看照片,看看顾砚秋,说:“眉眼里看得出来有一点像。”
沈怀瑜的美貌是遗传自父母,照片上即便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回头望,顾砚秋的外公穿着一身旧式的马甲,底下是西裤皮鞋,玉树临风,高丽梅则是一身旗袍,身段窈窕,貌美如花,两人毫不落伍。
看得出来两人神情都有一点拘谨,应该是不常穿这样的衣服。
“姥姥姥爷之前的经济情况怎么样?都是干什么的?”
顾砚秋摇头:“还在查,姥姥搬到这里有一二十年了,她是一个人来的,平时从来不闲聊这个,也没人知道她的故乡在哪,包括程勇,程勇说他以前不经意的时候问过,但是姥姥没说。”
林阅微皱起眉头。
这意思就是说虽然找到了高丽梅,但是沈怀瑜真正出生成长的地方,依旧不清楚。不知道沈怀瑜真正的老家在哪里,就无法了解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你妈妈真正的故乡。”
“是,刘先生已经去找了,老人家的口音比较难改,他正从姥姥平时说话的口音入手。”
林阅微继续翻过下一张照片。
从这些年月不一的照片里,可以感受到这是很幸福的三口之家,年幼的沈怀瑜相当调皮,有被拍到在树上掏鸟窝的照片,沈父沈母的合照姿势都十分亲昵,藏都藏不住的爱意在彼此眼睛里。
翻到其中一张时,林阅微的手已经划过去了,登时一顿,又拉了回来:“等一下。”
顾砚秋:“怎么了?”
林阅微指着照片背景里,骑在墙上笑得正开心的沈怀瑜身后,眯着眼睛说:“这里是不是有一行小字?”
“哪里?”
林阅微把照片放到最大,小沈怀瑜的背后有一块躺倒的大石头,上面刻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她精神立刻打起来,振奋地问道:“有没有办法重新处理一下这张照片?”
顾砚秋不明所以。
林阅微激动道:“我之前看过一些关于农村的电影和纪录片,有的村子是会在村头放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乡镇和村子的名字。”
顾砚秋怔了一下,立刻起身去旁边给刘先生打电话。
林阅微激动过后,冷静下来,走过去说:“不过我也不确定这块石头是不是也刻的这些,但是总归是一条线索。”
顾砚秋正忙着和刘先生交代高丽梅房里相簿的位置,手机拍的总不如实体的清晰,她朝林阅微比了个手势,示意她自己知道了。
但是她的神情,已然是把林阅微说的话当成肯定了,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上面的字一定就是她妈妈老家的地址。
刘先生得到这一条线索也是大为惊喜,天知道他对着毫无头绪的事情这么久,现在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立刻就去了高丽梅的房间拿相簿。
方主任受的惊吓也不小,老太太连着两天受刺激,第二天直接摔进了医院,这幸好是没事,而且有家里人兜着,若是换个其他情况,她现在都一个头两个大了。
方主任在医院确认过老太太安全之后,回养老院给顾槐打了个电话,把昨天包括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了。
顾槐在那边咳得厉害,攥着手机的手背青筋全都凸了出来。
“我知道了。”顾槐没给出任何反应,挂了电话。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越来越多的无力感侵袭上来,就像站在悬崖边看着点燃的引线无声地朝自己烧过来,进退两难,顾槐坐在宽大的办公椅里,低垂着头,把自己变成了一座无言的雕塑。
“顾董。”门外的秘书给他拨过来内线电话。
“说。”
“大少爷来了。”
“让他进来。”
“是。”
“等等。”顾槐突然出口。
秘书耐心等待。
顾槐说:“以后不要叫大少爷,直接喊名字。”
秘书心神一震,仿佛已然从他的口风里得知了公司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夺嫡之争”的结局,敛色道:“是。”顾砚秋很少来顾槐办公室,却也不是没来过,顾槐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顾飞泉确实像年轻版的顾槐,神采飞扬,走路带风,他朝秘书彬彬有礼地一点头,微笑着推开了顾槐办公室的门。
“顾董。”
“有什么事吗?”顾槐从办公桌后抬起头,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
“我工作上遇到了一点问题,想问问您,不会太打扰吧?”
“不会,问吧。”顾槐手抵着桌沿,将办公椅往后退了点儿,温和道,“你过来问。”
顾飞泉平静的眸心起了一点波澜,他克制地走了过去,站在离顾槐一尺远的距离,将手里的文件夹摊开在他面前。顾槐是个很体面、注意形象的人,无论是年轻还是现在,他身上会经常喷男士香水,一天的工作快到了尾声,香水也到了尾调,只有很淡的一点,但是很好闻。
顾飞泉闻着他身上的气息,那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属于父亲的味道,冷不丁有一点恍惚。
顾槐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见,问了一遍:“您说什么?对不起我刚刚走神了。”
顾槐淡淡笑道:“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顾飞泉被贺松君问了很多遍这样的问题,但是没有哪一次能像现在这样,让他产生这样复杂的心情,高兴、难过,对于迟来了很多年的问候的怨愤,很多很多。
他以为自己不在乎父亲,在过去的二十八年里,他一个人过得很好,父亲在贺松君喋喋不休的唠叨、噩梦一般的诅咒中,不过是他希望彻底摆脱的一个梦魇。
可为什么这个梦魇撕开了他的面具,内里散发的温暖和善意却让他忍不住地想去靠近。
爸。
他在心里无声地描绘了这个字眼,一种涌动着的澎湃心情随着这一声从心底爆发了出来。
“怎么了?”
顾飞泉一惊,发现自己不小心喊出了口。
顾槐翻阅着他拿过来的文件,笑着说:“你妈昨晚上还跟我说,让我催催你,说是年纪老大不小了,砚秋比你小几岁都结婚了,你还一直单着。不过我是觉得结不结婚看时机,你要是遇到了喜欢的人,自然就想结婚了。”
“你和我妈是吗?”顾飞泉脱口而出,“那你当年为什么不和我妈结婚,而是和顾砚秋的母亲?”
顾飞泉做好了顾槐会勃然大怒的打算,一个父亲,在他想象里的顾槐,应该是一个喜怒无常,而且不容许任何人挑战他威严的人,贺松君是这么和他说的,可顾槐没有。
顾槐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良久,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退开两步,冲他认认真真地鞠了一个躬:“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亲,我很抱歉。”
顾飞泉眼珠充血,眼眶通红:“一句对不起,就能够补偿你抛弃我们二十八年的过错吗?我的二十八年没关系,我妈的二十八年谁来赔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