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人对他说过这种话,多少个日夜里,他挣扎在高烧和疼痛之中,不断地询问自己
他真的做错了吗?
他真的是个自私自利,枉顾集体的人吗?
不是。
你不是。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贺松明强忍住内心的战栗,翻身背对着阮陌北,他用力闭上眼睛,更多蓄着的泪争先恐后地掉下来,没入枕巾。
“嗯,睡觉了。”他哑着嗓子,努力忍着哭腔,却压不住肩膀的颤抖。
阮陌北将一切看在眼里,鼻子忍不住发酸。他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
“不用害怕,我会帮你,带你回去那个……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的地方。”
第7章 第七章
在阮陌北眼里,贺松明正面对着一道标准的“电车难题”,但少年并不是那个需要控制拉杆的人。
他是被绑在轨道上的可怜虫,其他人选择扳动拉杆,变更轨道,就能用贺松明自己的牺牲,救下另外一边的更多人。
——牺牲贺松明,大家都能活着,不牺牲贺松明,会有很多人死。
据点的大多数居民都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用一人的牺牲来拯救更多人,更何况贺松明并不会因此而死。
从来没有人问过贺松明愿不愿意。
因为被牺牲的不是他们。
在他们眼中,只要贺松明乖乖配合,便是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
这是他们心目中的道德。
阮陌北对此无法做出评论,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人的立场预设了他的所作所为,他从一开始就坚定站在贺松明这边,自然不会接受让他牺牲。
“圣人从不存在,人们所标榜的道德只能用来约束自己。”他轻声道,“你不必被他们绑架,有资格评论你的,只有你的内心。”
贺松明吸了吸鼻子,哑声道
“……我知道了。”
自那以后,在众人眼中,贺松明好像变了。
往常对人爱答不理习惯故意和人对着干的少年温和了许多,会对向他问好的人回复招呼,不再整天冷着个脸,用让人发憷的仇恨眼神盯着谁看。
他答应了跟着医生学习医术,每天都会过来东区,看书,识图,坐在一边听医生诊断病情。
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好事。
只有贺松明知道,每当他走在走廊,坐在房间时,阮陌北都会穿墙而过,在他能行动的最大范围内观察周围,摸查据点的结构。
每天晚上回到西区的小房间,阮陌北都会坐在桌旁,根据记忆绘制东区据点的结构图。人人都知道负九层以下是禁止闲杂人员出入的区域,下面储藏着大量武器,科技产品和紧急避难时才能使用的必需品、电力供应系统中枢、大量空闲的休眠仓,以及整个据点最核心的总控室。
但那下边具体是什么样子,只有行政人员才能知晓。
阮陌北要做的就是趁着贺松明在东区的机会,利用自己灵魂体的优势探索出总控室的具体位置,及时得到有关迁徙队的任何消息,陪着贺松明跑路。
贺松明坐在床边,膝上摊着医学课本,身为现实中贺松明灵魂的一片,他同样很聪明,虽然不是自愿学医,但能力摆在这里,学习进度自然飞快。
少年歪头看着阮陌北笔下不断出现的线条,努力把结构图和他印象中的房间联系在一起。
“你怎么会画这些东西?”贺松明问道,他还记得阮陌北说过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怎么能画出如此精细准确的图纸?
阮陌北停下笔,用纸板做成的尺子丈量距离“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他出身机电学院,毕业后从事的也是相关工作,绘图这种基本技能早就刻进dna里了。
贺松明皱了皱眉头,有些怀疑。直觉告诉他阮陌北“什么都不记得”是在骗人,但就算真在骗他,又能怎样呢?
他和阮陌北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没有阮陌北的帮助,他很难逃走。
……他也不太愿意怀疑阮陌北。
不然,他还能相信谁呢?
从贺松明不断卷着书角的小动作里,阮陌北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微妙波动,他从小跟贺松明一起长大,就像贺松明了解他一样,他同样也对贺松明了如指掌。
阮陌北没说什么,继续画图,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索性就不解释了。
时间和行动会证明他的立场。
这段时间阮陌北一直在监督贺松明养身体,白天贺松明跟着医生一家吃,或者在东区食堂解决,伙食比之前好上不少,加上愿意吃肉,体重增长得很快。原本竹竿一样细瘦的胳膊肉眼可见得粗了一圈,肚子上也变得软软呼呼。
每晚回家后,除了看书复习,贺松明还会做上几组俯卧撑和深蹲,如果不是怕引起别人注意,长跑才是最理想的锻炼方式。
一切准备都是为了离开这里。
转眼一个月过去,阮陌北慢慢习惯了以鬼魂形态陪伴在贺松明身边的时光。白天探索据点结构,获取情报,晚上绘图,监督贺松明锻炼,和少年睡在一张床上,补充灵魂的能量。
“月亮”一样的系统再也没联系过他,时至今日,阮陌北仍不知晓这个世界的记忆碎片究竟在哪里,要在怎样的情况下触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世界。
阮陌北本能的焦躁,现实中的贺松明还在昏迷中等着他。
但好在,现在他还有同样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他必须要帮助这个世界的贺松明,就算任务还遥遥无期,他也要帮助少年,逃离这里。
就算少年只是贺松明灵魂的一部分,他也一定要让少年在这个世界幸福的生活。
这天阮陌北探查完负十层,穿过天花板飘上来,就看到贺松明坐在走廊边上等他。少年浑身灰扑扑地,像是刚从土堆里滚过一遭。
“怎么弄成这样子了?”阮陌北好笑地伸出手,把贺松明脑袋顶上翘起的一撮毛压下去,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尘。
“去找了点东西。”贺松明张大嘴,被灰尘刺激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整张脸都皱起来,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回去吧。”
“找的什么?”
“待会你就知道了。”
好小子,还知道留悬念。
天已经黑了,雪地反射着据点门口的灯光,有点刺眼。白天一直在下雪,路上还没来得及清扫,贺松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慢慢回到了西区。
他有一段时间没从暗门出入了,担心雪落得太厚会压得门打不开,专门过去一趟做简单的清理。
阿婆上了年纪,睡得很早。贺松明轻手轻脚地关上家门,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走到电视前,蹲下身将一个存储器插进接口。
电视屏幕亮起,贺松明站起身后退几步,坐到芯絮都从破口涌出的旧沙发上,拍了拍身边位置。
阮陌北配合地坐下,客厅里没开灯,电视的光照亮两人的面庞,半分钟的蓝屏后,屏幕一闪,缓缓出现了其他图案。
浩瀚宇宙中,国际太空站运行在圆形轨道上,布着太阳能板的侧翼整齐张开,吸收着太阳的能量,在它的下方,蔚蓝的星球如此静谧。
一切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就像从前无数的太空纪录片和科幻电影。
直到镜头向下,真正坠入那颗作为主角的星球。
火山在喷发,岩浆炙烤大地,灰尘遮天蔽日,埋葬城镇;核废水涌入大海,随着洋流被带去整个大洋;海啸扑倒楼房,带来洪水滔天和无数死鱼烂虾;暴雪在零下五十度的西伯利亚持续了三个月,而东非的土地干涸到开裂出无数沟壑,尸横遍野。
西装革履的人们面目严肃,坐在联合国会议室里,代表身后的国旗做出表决,一万九千三百三十一个据点的选址标注在巨大的全息地图上,遍布全球。
表决器被接连按下,无人反对,无人弃权,2271年12月25日,全球197个国家和36个地区的代表前所未有地全部投出同意票。
——同意全体人类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镜头骤然拉远,跨越太平洋,从美国纽约联合国大厦转到中国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地区定结县,沉稳的男声宣布为期三十一天的“卓明号”方舟群组最后一次全功能测试开始。
测试完成后,它们将搭载七十九万乘客,前往深空,寻找新的家园。
伴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白色的标题缓缓出现在阴沉的天空之下,它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却比任何句段都要沉重。
——希望。
贺松明小声道“这是中文版的,我找了好久。”
那天贺松明听他说想看,特地翻遍了仓库找到的。
阮陌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盯着屏幕,鼻子里一阵发酸。
他知道,这些曾是真正发生过的,正是因为真实,才沉重得几近窒息。
“谢谢。”阮陌北轻声道,他凝望着影片中人们的面庞,现在他们都早已死去了吧。当所有的画面摆在面前,历史就再也不是一句冷冰冰的“公元2271年大灾难降临,大宇宙时代开启”。
这颗被海洋覆盖的星球,也不再是文献中冰冷的“旧地”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