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又看他一眼:“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如今是谁的奴才?父皇的?哪个娘娘的?哪个高官的?还是……”
“您的!”徐让大着胆子抢白:“奴才是您的奴才,您是奴才的主子,唯一的主子。”
李稷脚步停下,终于正眼瞧他了:“这话几分真几分假?”
“真话!”徐让跪下了:“奴才这话实打实的真话,殿下若不信,可看日后奴才的表现,若是奴才诓骗您,奴才这条命您随时可拿。”
李稷不说话,面无表情的,好一会儿,他笑了,璀然的,像朵花儿一样:“那我信了。”
徐让更怕了,胆裂的那种,腿软到站不起来。
“起来吧,让人瞧见怪不好的。”李稷伸手扶他。
徐让勉强站起身,伸手扶住李稷:“殿下,奴才不敢当,该是奴才扶着你。”
“这话说的对,却也不对,”李稷淡声开口:“主子跟奴才之间,是互相扶持,这样才有得长走得远。”
徐让低了头:“殿下教训的是,奴才谨记教诲。”
李稷笑着看他,问:“你今年多大了?”
“回殿下,奴才今年十五。”徐让恭敬回道。
“过完生辰了?”李稷又问,像是聊家常那样,稚气的脸上带着不该有的老成。
“回殿下,过了。”徐让仍然是个恭敬。
李稷没再说话,跛着脚,一步一步走的缓慢,徐让慢慢跟着,进了惠帝寝宫,王公公通报了声,让徐让止步。
徐让欠身退去一边候着,李稷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果子,喊了声“徐让”,然后将果子扔给他,可爱一笑,在王公公的带领下进了屋。
徐让反应及时双手接住,将果子抱在手心里,周围候着的所有奴才都齐刷刷看向他。
徐让木愣愣的,旁人的视线围着他,他全不在意,看向手心里的野果子,心里想的全是李稷的狠,李稷的冷,李稷不符合年纪的城府,以及李稷方才给他果子的那一笑,徐让握紧了果子,装跛子的二殿下着实让他心里打哆嗦。
“孩儿谢父皇挂念。”李稷双膝跪地,磕头:“孩儿谢父皇赐神医。”
正在批阅奏折的惠帝看他一眼:“起来说话吧。”
李稷略艰难的站起身,瘦弱的肩膀耷拉着,乖乖站在那。
惠帝又看他一眼:“天热,你脚不便,不必特来谢恩。”说罢略微顿了顿,补充了句:“父子之间,不必非要这么客套。”
李稷抬眼看他,一张小脸上终于露出点笑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个通红漂亮的野果子,上前一步,双手递了过去:“父皇,孩儿在山上摘得野果子,您尝尝。”
“山上摘得野果子?”惠帝终于放下了手上的奏折,看向那颗成色漂亮的果子,并拿在了手里。
“回父皇,孩儿和元表哥一块上山摘得。”李稷笑得乖巧:“可甜了,宫里头吃不到,孩儿给您带几个来尝尝。”
惠帝咬了口,舔了舔嘴唇:“嗯,确实甜。”
“不过,也有酸的,表哥就吃了个,酸的倒牙。”李稷说完伸出一双小手一股脑把怀里藏得果子都放在了惠帝书桌上,然后顶着一张可爱的笑脸:“孩儿挑的全是红了的,但愿没有酸的。”
惠帝脸色柔和下来,连口气都缓了下来:“有心了。”说着他伸手招呼李稷过来坐,像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不过,总跑出宫玩,可是要耽误功课了,你年纪小,切不可贪玩。”
李稷乖巧坐在他旁边:“父皇教训的是。”他低下头:“孩儿知错了。”
惠帝看着他,又看向手上的野果,颜色红的漂亮,忍不住又咬了口,甜的可口。
“神医开的膏药记得贴上。”他把果子吃进嘴里。
李稷忙道:“父皇,有核。”他伸出双手要去接。
惠帝忽然就不高兴了,他不喜自己的儿子这么卑微,将核吐在了地上,冷下脸来:“以后,不许再这么做。”
李稷吓的缩回手,战战兢兢的站起身:“父皇……”
“坐下!”惠帝呵斥。
李稷咬着唇,要哭似的,乖乖坐回原地,如临深渊的胆小样。
惠帝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可火气又发不出来,只怪他这个儿子胆子太小,这如履薄冰的模样实在是可怜。
“你这孩子……”他斟酌着,唯恐说了重话再吓着他:“父皇没生气,你是主子,那是奴才该做的,懂吗?”
李稷不大敢看他,小心翼翼抬起头,用一双含了一包泪的眼睛看惠帝,小小声地:“孩儿是父皇的儿子,儿子给爹接个果核,应该的。”
惠帝给他这声“爹”说的心情豁然开朗,柔了目光看着李稷,半晌,叹口气:“是啊,你我是父子,我的爹,你是儿子,当爹的说儿子两句,就受不了了?”
李稷的那包泪忍不住了,吧嗒吧嗒往下掉,可怜气的,别提多惹人怜了。
惠帝给他这模样弄得心疼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这个儿子抱到怀里哄哄,给他亲手擦泪,可到底是克制了,并且硬着心肠训道:“哭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李稷抬手擦泪,抽噎着:“孩儿不哭,父皇别气。”说完泪掉的更凶,擦都擦不净。
惠帝无奈,忍了又忍,依旧硬着心肠:“朕命令你不许再哭!”
李稷咬着唇强忍着,憋着泪,哭花的一张稚嫩的小脸,瞧在人眼里着实惹人怜爱。
惠帝看了他半晌,吩咐人备了沾水的布巾,忍着给李稷擦泪的冲动将布巾递过去:“擦干眼泪。”
李稷接过,软生软气地说:“谢谢父皇。”
“哪那么多废话,”惠帝皱着眉,心疼中带着怒:“赶紧擦!”
擦干泪,又将脸擦干净,李稷将布巾拿在手里,惠帝嫌弃的“啧”一声:“哎呀,你是傻了?有奴才在这,你给他啊。”
李稷傻呆呆的递给小宦官,圆溜溜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看惠帝。
惠帝给他这么个小眼神弄得一时间好笑又无奈,责怪了句:“你这傻样到底随了谁?”叹口气,担忧了句:“日后等你自个独立门户,这么傻可如何是好?”又叹口气:“你的兄弟们各个都精能精能的,难不成把傻气都给了你?”
李稷水光光的大眼睛眨了眨,小声回道:“父皇,孩儿不傻。”
“傻不傻你心里没数?”惠帝哼一声。
李稷不说话了。
惠帝看着他这个儿子,因某些原因,他不能疼爱这个儿子,不能对他太好,为了保住他的命,只能对他不冷不淡,甚至做个冷酷无情的父亲,从生下来他就没怎么抱过他,也没好好疼爱过他,他亏欠他,但这份亏欠怕是到死都还不了了。
惠帝压了压内心的情绪,冷着脸硬着心说道:“回吧。”
李稷起身行礼,末了乖巧的说了句:“父皇,该吃晚饭了,您再忙也要吃饭,孩儿退下了。”
回去的路上,徐让挑着灯,李稷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瘸一拐慢慢走着。
“你是怎么进宫的?”某个时刻,李稷忽然开口。
“回殿下,奴才家里穷,兄弟姐妹多,父母养不起就把我和弟弟送进了宫。”徐让这话说的没有半点怨恨的意思。
李稷看他一眼:“你和弟弟?”
“回殿下,奴才的弟弟在陛下身边伺候呢,名叫徐忍。”
李稷了然:“原来是他。”
徐让是个吃惊:“殿下知道奴才的弟弟?”
“知道,去年冬我在雪地跪了几个时辰,站不起来,你弟弟扶了我一把。”李稷回忆着,他向来恩怨分明,对他有恩的人,他会记得。
徐让面上露了些笑:“殿下,这事奴才的弟弟跟奴才提过,那是他刚被调到御前伺候,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先见着了您。”
李稷跟着笑笑:“这么说来,我跟你们兄弟俩还挺有缘分。”
“殿下您折杀奴才了。”徐让低了头:“您是主子,奴才兄弟俩能伺候您是天大的恩赐。”
李稷淡淡笑了笑:“在这宫里头,当奴才的都愿意找大树乘凉,我这个不受待见的皇子,哪里来的天大恩赐?”
徐让心抖了抖:“殿下,奴才句句肺腑之言。”他愁眉苦脸的:“你赏了奴才一颗果子那刻起,奴才就决定这辈子只效忠您了。”说着他把那颗野果掏出来:“一粒不起眼的种子能都能长成参天大树,结出这么好看的果子,奴才相信,殿下您日后定是一颗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说罢把腰弯低了些:“殿下,路黑,您小心脚下。”
李稷去抓他的胳膊,声音放低了些:“无碍,我装跛脚,你又不是不知。”
“殿下,奴才只知道主子您脚不便。”徐让太会当奴才了。
李稷看看他,扯着嘴角无声笑笑,沉默了下,问:“你怨恨你爹娘吗?”
“回殿下,奴才不怨恨。”徐让想都不想:“娘爹有他们的难处,奴才知道但凡他们有一点办法,也不舍得把自个儿子卖进宫里头。”说着一笑:“殿下,不瞒您说,奴才和奴才的弟弟倒还得谢谢爹娘,若不是当初被卖进宫,我们说不定早饿死了,如今不仅没饿死,还能月月往家里寄些银两,如今爹娘和弟弟妹妹们也跟着不再挨饿受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