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忘记了!”余光笃一拍脑门,满脸的懊悔,“我这个脑袋啊,下次,下次卫兄再做东。”
“那择个日子,省得到时候想不起来。”卫昀恒起身看向京兆府的方向,“郑兄,余兄,不如会试放榜时,我们四海楼见。”
余光笃堆笑道:“好好好!”
郑照点头。
约好了会试在哪里等放榜,自然要为会试做准备。余光笃笑道:“卫兄那儿不方便,之前在临清是费郑兄家里的笔墨,还是都来我家吧。家父人在苏州,京城的宅子我做主,两位贤兄都可以自在些了。”
卫昀恒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恩科迫在眉睫,我向岳父说一声,直接住到余兄府上吧。”
“我家宅子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地方大。”余光笃连连点头,接着两眼放光的看向郑照,“郑兄一起来吗?我们彻夜学习。”
郑照道:“好。”住外边就不用听拂娘念念叨叨了吧?
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拂娘自从良后生怕别人指责她放荡,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然足不出院子,但她会指派小厮跑腿。
“奶奶说了,少爷晚上不可太用功,点灯熬油的伤眼睛。如果少爷夜里写不完文章,第二天跟不上两位相公的进度,小的就天一亮马上叫您起床,白天努力赶回来。”
“奶奶还说了,家里每日都会送鱼汤鸡汤来。少爷平日就爱喝汤,不吃米饭。这苦读正是熬身体的时候,不吃米饭是不行的。蔬菜和禽肉也要吃。如果少爷不吃饭,奶奶那天也不吃米饭,连口水不喝。”
平湖是跟着车送他惯用的衣服器具来,可郑照觉得这是阎王爷派小鬼催命来。
那也好久没听到这种话了。
从未时到酉时,温书,制艺,读名家房选。许是气氛在,大家都在用功,再不感兴趣的事情也不是那么难熬了。可三人终究都只是秀才,国子监的学生,一连十几日下来都觉得缺些高屋建瓴的指点。
“郑兄,卫兄,有个好消息。”
这日一大早,余光笃从仆人手中结果一封信,喜得跑到房门口挨个敲门。
“家父刚刚送信来,仇北英仇大家在我家书坊刊印新书,我们可以送篇文章给他老人家点评点评。”
“编写《诸名家前后场元部肄业精诀》的仇北英?”卫昀恒闻言推门而出,“仇老先生讲开合变化首尾起伏之法,可谓卓绝一世。”
“正是仇老先生。”余光笃点头,“老先生自去岁一直卧病在床,前阵子身体好些,便准备把文集出了。因是古文又不加圈点批语,其余书坊给出的价都不高。独家父以时文价为老先生刊印,老先生便准我们上门打扰了。”
这机会是花钱买来的,卫昀恒道:“多谢余兄,多谢伯父。”
“不用谢,卫兄多礼了。”余光笃连忙摆手,他看着郑照毫无动静的房门,又喊了一声,“郑兄,我有好消息。”
只听门内传来平湖焦急的声音:“少爷起床了,已经辰时了,真的该起床了。余相公有消息要跟你说啊,少爷你听见了吗?少爷你别把被子蒙头上啊!”
巳时,郑照梳洗完毕,走出房门。
“既然只能送一篇给仇老先生点评,那选什么题目写就至关重要了。”书房里卫昀恒愁眉不展。
“是啊,该写什么题。”余光笃也愁。
郑照用完早餐走进书房就看见卫昀恒和余光笃两个人相对而坐,纠结不已,他走到书架边,看也没看的把四书都拿了出来,摞到书案上。
“卫兄,一到四随便说个数。”
卫昀恒听到这话,又抬头看见郑照用身体遮住书,便知道这是想让他盲选一本。总不能一直纠结下去,他说道:“一。”
郑照让开身子,露出那四本书:“第一本是《大学》。”他拿起《大学》看向余光笃:“余兄你背过去身子去,我翻你喊停。”
“好。”余光笃背过身子,过了片刻,喊道:“停。”
“卫兄你也背过身子,喊一次。”郑照闭上眼睛,手指不断的书页上移动,指尖微微发烫。
卫昀恒转身,片刻后喊道:“停!”郑照道:“生财有大道。”
余光笃闻言先是一喜,然后连忙说道:“这不太可能吧。”
“也不是不可能。”卫昀恒道。他近几日随岳父走动,得知皇上想让四个异姓王放弃封地的税收,断其钱粮,以此为削藩之始。
“那就写这个题目吧。”余光笃随风倒。
整整一日,三人都在写文章。翌日一早,他们便动身前往仇府,吃了个闭门羹。在厅堂等了许久,只等来一个老仆。
“我家老爷身体不适,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还须静养,实在不宜见客。三位相公的文章我代老爷先收下,等我家老爷删改批阅好了,我必亲自送到府上。”
话都说到如此地步,怎么好再要求拜访?
回到家里,余光笃叹道:“仇老先生身子又不好了。”
“许是因为要出文集又劳碌身心了。”卫昀恒也叹了口气,“这也是仇老先生的夙志了,传道阐志,文集乃一生心血所在。”
郑照一言不发,只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生兮耕吾疆,死也埋吾陂。文书自传道,不仗史笔垂。
芸芸众生,史书才能记几个人?在自己即将消失了的时候,总想留下点什么证明自己存在过。他能留下什么呢?郑照到此一游。
接下来的几天,三人依旧读书写文章,日子与之前一样,但心从缺了点什么,到悬在了半空。
“少爷,仇府来人的了!”
第五天晚上,仇府的仆人从府外进来,正是上次见过的老仆,他先是痛哭报丧,然后呈上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老爷当时已觉不好,便命人取来三位相公的文章,提笔批改,又吐了口血,歇了一会儿接着删改文集,连刚煎好的药都没喝上就过世了。”
“箱子里面是文集,三位相公的文章也在里面。箱子只有锁没有钥匙,余相公可以直接令人砸开锁,取出三位相公的文章,文集恳请余相公转呈令尊。”
余光笃双眼泪汪汪的说道:“我定当原封不动的转呈家父!”
仇府老仆磕了个头,然后告辞离去。
“仇老先生真大儒也,守信至此。”卫昀恒怆然道,“可惜家门不幸,子不肖父,为防文集被篡改售卖,竟然防备至此。”
第21章 世界编号:1
“冯叔,去找个力壮的来把锁砸开。”
仇府老仆一走,余光笃便命人砸开锁。他先把三人的文章拿出来,然后又合上箱子,换了一把锁,派人携箱子直奔码头,把仇北英老先生的文集经大运河送往苏州,一点时间都没耽搁。
郑照见过余光笃谈起生意经滔滔不绝的样子,却是第一次看见余光笃办实务,他一件件吩咐下去,条例分明。
“余兄毕竟是仰止堂的少东家。”卫昀恒走到郑照身边,“郑兄可要交换文章看一下。”
郑照点头,把手里的文章交给卫昀恒,卫昀恒也把自己的文章交给他。
仇北英老先生果然乃文章名家,批文皆切中要害。
郑照作文缺失章法,随性发挥,水平不稳定。仇北英提纲挈领,重理他的章法脉络。他把那些横来一笔都安排得恰到好处,使得整篇文章读起来逻辑清晰,文句间也有因有果。
卫昀恒写惯了时文,于格式八股驾轻就熟,文章虽好,读起来却索然无味,泯然在众人间,没有可以拿出来单独称道的地方。仇北英直接圈点他承题段,以此为例,用古文章法重述卫昀恒虽阐述的内容,满眼古朴,更有务实之风。
余光笃见他们在看文章,便也拿着自己的文章走到了他们两个中间。
“卫兄郑兄我们一起看吧!”
卫昀恒和郑照都看完了彼此的文章,皆知自己的问题在何处又该如何改,便凑在一起看起来余光笃的文章。余光笃看着两人近在咫尺,只觉琳琅满目,双眼滴流乱转,一时都不知道看哪里好。
余光笃的文章是仇北英老先生最为用心的,批文密密麻麻,先从破题开始分析,从最后如何收尾。基本等于重写了这篇文章,又以这篇文章类推,勾勒出一个框架来,何处该写何文,余光笃只需据此填充血肉即可。
余光笃读完放下文章,盯在空中念念有词,然后又低头看向文章。他睁大双眼,一脸不可思议的说道:“我竟然都记住了。”
卫昀恒问道:“哦?余兄记住了整篇文章吗?”
“不不不,我只记住框架。”余光笃挠挠头,手还小心翼翼的避开发冠,“平时我根本记不住这么多的字。”
郑照道:“仇老先生批语鞭辟入里,没有苟且下笔之处,余兄读过一遍能记住也是常理。”
尽管他一向不喜制艺,甚至觉得时文拘束太多,写起来碍手碍脚。但仇北英对时文投以的热忱,达成对时文的精通,令他惊叹钦佩不已。
古来绝艺必名士,俗史辟易安敢当。
三人小叙片刻,交流了些想法,见夜已深沉,便都拿回自己的文章回房揣摩。
午昼晴窗泼眼明,郑照拥衾侧卧,他看着帘外平湖笨手笨脚的给火炉换麝煤,有些记不得昨夜的梦,总觉似愁无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