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皱起眉头,他可以将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但无法将其他游神的生死置于度外。听到太岁天君这句话,他真无话可说了,只能低头告退。
仙雾缭绕,琼楼玉宇,游光坐在苍松下,双手攥紧拳头,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与野仲相识时还都是凡人,一个官一个为匪,虽然不是歃血为盟的至交兄弟,但却极为欣赏对方,甚至在外遇见,还会对饮小酌。当是时乃王朝末年,皇帝昏聩,小人作祟,他因不肯同流合污,为朝中奸人所害死在狱中,全家籍没,覆巢之下无完卵,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有野仲一人站出来,建庙宇,供牌位,甚至救下了他的小女儿,掩姓埋名十载,为他手刃仇人。
游光仰头看着天,一滴泪流下。就算千百年过去了,他却始终记得野仲走进来的样子,手里拎着个不断滴血的人头,双眼赤丝乱系,犹如恶鬼一般。而后野仲将头放在神案上,手持匕首刺入心脏,
死后他们相见,他拜谢几次,他都不接,只说应该的。
人们有感于野仲的义气,将他的牌位也摆到了庙里,自此香火供奉,功德圆满成神。
游光想了好多事情,无数影像犹如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轮番出现。他叹了口气,始终忘不掉,当初是你替我报仇。
那么这回也该我替你报仇了。
他站起来,既然太岁部没有人查,那么现在就自己来,总之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日游神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踩在云上巍峨如山,正是无数凡间文人描绘的那般。野仲当时问过他,董家村山上遇见了一个奇怪的雷劫,然追顺着妖气去了。那么在河间府,他到底发现了什么异样?
金甲化为金光,在原地动了一下,准备飞向人间。
“等等!”背后突然传来女子娇呼。
游光转过头看见是一个美丽仙娥,身穿松花对襟上衫,和桃红十二幅留仙裙,娇艳非常。
“这位仙子有何事唤住小神”他化为顶盔贯甲的神将问道。
“我与野仲在月前相识,本来约好七夕时节一同去织女的仙会,却不想野仲竟然横招此祸……”仙娥垂泪说道,“小仙身在天宫,无令不得下凡,听闻神君与野仲最为要好,左思右想,便忍不住来见你。只请神君为野仲报仇雪恨,将那妖物绳之以法!”
游光闻言一愣,他不曾听野仲说过这位仙娥。但他与野仲一日一夜,自成神后很少相见,常以传音代之。如果野仲是最近遇到的这位仙娥,那么不曾对他提过也在情理之中。这样想着,游光便正色说道:“请仙子放心,我与野仲虽不是兄弟,却更胜兄弟,我定当查清此案,为他报仇雪恨。”
仙娥屈膝行礼道:“一切有劳神君了。”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莹莹白光的玉符篆,双手呈给游光,“小女身无长物,只是曾经伺候过几位上神,便得了些赏赐。这个符篆名为通天,乃上古天地连通时留下的,捏碎便可直达天听,凡人首领常以此问卜。神君若是遇到难以难说的情况,可以用它来告知天庭。”
游光接过白玉符篆,看着白光萦绕,便知这确实是稀罕的上古之物。这种东西往往只有上古时就活着的天神才有,许多旁门左道的下等神仙想要娶侍奉天神的仙娥,多半都是为了这些玩意。如今她将此物赠与自己,可见一片冰心在玉壶。
“小神定然不负仙子期望。”他说完一拱手便化为金光落入凡间。
绣带轻飘的仙娥见此扶了一下玉簪,蹑珠履回到瑶池。
香风馥馥,烟霞五彩,她走进殿中,正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相貌俊美,发鬓眼眸都泛着金光的男人斜倚在榻上,笑得风流恣意,“小公主有你这么个姐姐真是好福气。”
大公主道:“我有你这么个夫婿才是好福气呢。”
朱雀太子把她拉到榻上,半搂着她说道:“我能娶到公主为妻才是好福气呢。”
大公主拉下朱雀太子的手,从榻上起来,撩起碎发至而后,笑道:“眼下是亘古难遇的机会,你有时间跟我这里拌嘴,不如让她彻底回不来才好。”
朱雀太子笑道:“她是什么的性情,你我一清二楚,越是放手不管,越是闹得更大,此番她回得来才是奇事。”
欢笑筵歌,瑶池倒影,须臾至人间。
杜访风虽然说得轻巧至极,但她一个月后才离开京城。两人轻装简行,当日便到了新安县城。入得城来,郑照只见人烟幅凑,车马骈驰,市井热闹不亚于河间府。
“天色已晚,我们先寻个地方住下。”杜访风说着看向前边十字路口的客栈,“这么多人经商买卖,街边看着行货就挺齐全,想来客栈也有些规模。”
郑照从未住过客栈,先是看见黄土绕墙,只开着四五扇窗户就皱起眉头,而后想起自己现在是仙人,只要愿意便可以一尘不染,才点头说道:“就去那里吧。”
杜访风不禁摇了摇头,调笑道:“公子爱洁成癖,今日为访风忍此大辱,他日访风必有回报。”
郑照沉默以对,径直走到客栈前,抬头看见酒旗上写着“高升”二字,便更放心了。新安乃水路通衢,南方士子到京城来,若是傍晚才到,必然要在县里留上一晚。腰囊鼓鼓的人选择多,口袋空空的便只能住店。这店名为“高升”,定是为这些士子起的。
他揭开芦帘,拂身进去,突然侧头说道:“我不喜欢别人弄脏的,若是我自己弄脏的,倒也无妨。”
杜访风:“……”
客栈内人不多,窗边稀稀疏疏的座位却也满了,跑堂的来问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杜访风道:“住店,上房。”
跑堂的眼睛一转,又问道:“一间还是两间?”
杜访风道:“两间。”
跑堂的连忙笑道:“客官这边请。”说着引他们往楼上走。
郑照和杜访风跟着他上楼,略看了一眼房,见窗明几净就都住下了。跑堂的笑眯眯收了银钱,行了个礼走下楼去了。他走到酒桶前,打两勺酒,放在东边的桌上。对两个吃鹅肉下酒的客人说道:“两间房,应该是兄妹,这酒请你们吧。”
那两客人喝了一碗酒,大笑着说道:“若是私奔的男女,眼神必然互相勾连,来住店更是猴急不可耐,哪里还会挑拣地方。这二人进门后,先将这大堂看了一遍才同你说话,定然是不得已出了远门。”
跑堂的谄笑着说道:“还是您老人家见识广,走过的桥比我们走过的路都多。”
秦老儿道:“老儿当年跟着汝阳王起事,可是当斥候的人,不是什么马前卒,可惜喝酒误事,要不然也能封个官当当。”
跑堂的只得又恭维解决才得以脱身,他走到账房那里掏出几个铜板交了,没好气的嘀咕道:“这个秦老儿啊,一天到晚就跟我们这儿吹,在这现在眼神好有什么用?要是那晚眼神也这么好,估计不会杀了自己的孙子,害得自己无后。”
夜幕四合,高声店都点着两盏油灯,客人们为了这光都坐得近了。
杜访风虽然颖悟非常,却是凡人之躯,休息好久才醒过来。她走下楼梯,听着木板咯吱作响,无奈的坐在桌前,让跑堂的上两个小菜用起晚饭。县城客栈的饭菜比不得将军府,她吃了小半碗米饭便放下了碗筷,听着客人们醉后胡言。
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了过去,正是郑照走下来,便笑道:“郑兄,过来一起用些吗?”
郑照摇了摇头,说道:“不了,我在楼上看到窗外的景物有些眼熟,出去看一看。”
他从未正式来过新安县成,只跟着花错过来一次看秦老儿的怪事。
杜访风知道郑照晚上曾来过新安县,现在听到他这样说也不觉得奇怪,只笑笑拿起筷子,低头夹了些青菜,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东边窗前那对喝酒的客人换了座位仍是在喝酒,显然准备喝到不醉不归。
郑照走出客栈,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街上景物变得模糊黯淡,越来越令他感到熟悉。似乎那天他就和花错就是趴在这座客栈楼顶上,看着秦老儿走出来的。
“确实是这里。”身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沙沙的男声。
郑照回头看,果然看见了花错,笑着说道:“你还是跟过来了。”千百里的路程对花措来说也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工夫,风能到哪里,它就能到哪里。
花错看着郑照的目光似乎有些委屈,低声说道:“以后花错都要走好远才能见到公子。”
郑照欲言又止。最终只说道:“你要是愿意跟着就跟着吧,以后来了记得向杜姑娘问个好,她知道你的。”
“花错之前都问过好。”花错说道。
“以后也要。”郑照说着带花错走进客栈大堂,杜访风抬头看着他们,似乎能看见花错,也似乎不能看见花错。或者说她知道有这么个妖物在身边,能感到它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却看不见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说起似乎说起来挺玄学的,但其实很简单,凡人看见了才知道,杜访风省略了“看见”,直接到“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