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冲听到这里,微皱眉头,缓步上前道:“冯长老慎言。夺灵大赛是上一代的首席长老定下的规矩,不容冒犯。且纯灵圣体关乎四大峰下一辈弟子的前途,就算卑贱,却也不能就这么死了。”
他缓了缓,放低了声音,宽慰道:“冯长老,吴德违背晏云宗律条,死有余辜,而今还是师弟的身后事要?紧。”
冯长老见莫冲用太上长老压他,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介炉鼎,何必等什么夺灵大赛,直接赶进炉鼎窟,省得闹得宗内不太平!”冯长老说罢又泪目:“我儿!我儿不过看了他一眼,竟执意要修炼要进秘境,最后年纪轻轻就……他哪是什么灵器宝器,分明就是惑人的妖精!身后事?身后事!让他给我儿陪葬就是最好的身后事!”
冯长老站起身来,提剑冲开莫冲和秋虞良,迅疾地飞出房门,直奔偏幽寝房而去。他提着剑,正准备冲进房门杀了幽奴,房门就自个儿打开?了。
偏幽开了房门,掀起眼帘,冷冷地看着冯长老。他披着一身薄外氅,乌发散落在腰间,看着弱不禁风,眼神却冰冷漠然近乎无机质。不是高傲或者生气的冷淡,而是一种淡薄到了极点后近似神明的漠然。那样的无视或者说是俯视,让人抑制不住地感到一种诗意化的战栗美。
冯长老提着剑,却被那眼神硬生生震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偏幽移开?视线,环视自己的小院,见院中花草树木已不幸地香消玉殒,地上砂石灰粒散乱杂积,处处是狼藉,不禁有些闷闷不乐,陈述道:“你毁了我的院子。”
话语散落在门前,冯长老倏然回过神来,提起剑怒喝道:“幽奴啊幽奴,你这个祸害!害了其他人不够,还祸害了我唯一的儿子!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灭了你这个妖精,省得更多的弟子为之丧命!”
偏幽纳闷地看着冯长老,有些不喜,却也懒得动弹了。只略带讽意地轻轻一笑,道:“请便。”
冯长老的剑在半空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荡了半晌,却始终没能砍下来。偏幽挑了挑右眉,感?到可笑又无聊。
冯长老见状,被激怒似的持剑往下劈砍,却被已然赶到的莫冲一剑挑开?了。
“冯长老,事?情闹到现在已经够了。”莫冲咬牙压下冯长老的剑,厉声道,“再闹下去,就会发展成南肃山和北罔山两大峰的大事。云渊师尊很?快便会回峰,若长老对事情有所不满,可禀告师尊由他评判。”
冯长老听到云渊真?人的名号,神智渐渐回笼。云渊真?人是这一届的首席长老,修为已臻至化神,与掌门不相上下,不是能轻易得罪的人物。加之?心下隐隐觉得这幽奴有些邪性,便下意识地收了剑,泣泪道:“我儿啊,我儿才不过十?八岁啊……幽奴!他因?你而死,你去我儿墓前磕十?个响头,这事?便罢了!”
偏幽轻轻摇了摇头,对此敬谢不敏,并诚恳地建议:“这响头,长老还是自个儿磕比较好。”
冯长老没想到自己已经如此让步了,眼前这身份低贱的炉鼎还是这般地不识抬举!怒气上涌之?际,经脉内的灵力极速运转,就等一个举手投足便可以尽数倾泻而出。莫冲见状不好,正准备提剑上前,院子里突然出现一股重若泰山的威压,一切纠纷顿时凝滞。那威压极重,沉甸甸压下来,使得众人只是站着,便耗费了不少心力。
感?受到这熟悉的灵力波动,莫冲执剑行礼道:“师尊。”
月色下,只见一银发玄衣的大能修士自院外缓缓走来,道:“冯三,闹够了,回吧。念你初丧幼子,此事本尊就不追究了。”
冯长老悲痛愤怒的脸一滞,心下恼怒不已,还想说些什么,倏地就被云渊用灵力推出了院外。
“去吧。”
冯长老喉咙里呵呵作响,握剑的手仿若千金重。他欲提剑怒喝,却在这沉重的威压下动弹不得。一旁南肃山的小管事见势不妙,顾不得冒犯,连忙拉着冯长老往山下走去,一直到下了北罔山他仍心有余悸,叹道这云渊真?人真是愈发厉害了,有时甚至让人感觉比掌门还恐怖一些。
小院中,偏幽淡淡地望了云渊真?人一眼后收回目光,关上了房门。
云渊见状也不恼,只命令道:“都下去吧。”
秋虞良站着不动,莫冲见状强拉着他和其他小弟子一并退下了。
云渊缓步走到寝房外,从怀中取出新做好的护身玉坠放在窗棂上。玉坠在月色下闪烁着朦胧的碧光,他微微一笑,嘱咐道:“幽奴,你既为纯灵圣体,就不要?到处招摇了,免得引来诸多祸患。新的护身玉坠我已放在窗台上,明日记得戴上。”
夜色已深,偏幽也不欲争辩,他乏了,只漫不经心道了声:“好”。
屋外的云渊微顿片刻,道:“你也不要?对晏云宗心生怨怼,本尊的北罔山已是你的最好归宿。你看看现世还存的纯灵圣体,哪个不是夜夜伺候人。幽奴,你只需十?年换一人,本尊这是救了你,不是么?”
“那就多谢真人了。”偏幽翻了个身,感?到越发困顿,带着点被打搅好眠的不悦道,“只是可怜了我的父皇母后,至今以为真?人带我走,是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佳话。谁知道……”
“不过真?人待我着实不错,有吃有穿宝器丹药不断,值得感?激。毕竟养个寻常小倌儿,哪用得着这么多东西。对吧,真?人?”
院中的云渊面色顿冷,训诫道:“被艹.成.烂泥的炉鼎不计其数,幽奴,你僭越了。”
偏幽将被子往上攘,遮住了有些发凉的脖颈,不置可否道:“真?人说得是,但我着实有些乏了,不若真人好人做到底,先行离开吧。”
云渊却没有顺着偏幽的意愿离开?,他面色不豫地推开?房门,踱步走近床榻:“你乖些,我自有办法保你。若是还瞎闹腾,惹本尊不悦……”
“怎么?”偏幽微勾了唇角,漫不经心地从被褥里探出小半个身子来,撑着手肘问:“惹怒了,真?人要把我送进炉鼎窟么?”
云渊蓦然失笑:“那倒不必,只是幽奴就不用走出这间小院了。秋虞良等人也不必见了,就在这间院落里静思己过,如何?”
见着偏幽不以为意的神情,云渊面上的笑慢慢散去了。他于床榻边坐下来,伸出那只能毁天灭地的右手轻柔地抚向偏幽长及腰间的乌发,叹道:“不过一转眼,你就快成年了。”当初的少年郎稚气未脱,眉梢已生艳,而今长大了,身段也美得让人心神恍惚。
“夺灵大赛,莫冲会赢,但他不会碰你。你乖乖的,本尊就暂且保你十?年,更乖顺些,一辈子只跟一人也是不无可能的。”
“真?人,”偏幽慢悠悠地将头发从云渊手里拨弄出来,顺到另一边,笑,“你的眼神有些让人恶心了。”
云渊一滞,面色陡然转冷,迎着那戏谑目光,却又硬生生笑了起来:“幽奴还是这么调皮……没关系,调皮的小孩子教导教导就好。”
偏幽半阖了眼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眸里瞬时生出些细润光泽来。他好想问真人一句,真?人啊,你在我面前这么骚气,你徒弟莫冲知道吗?
云渊见着偏幽确实是困倦了,也不想再留在这里讨人嫌,站起身来道:“罢,这次你也受惊了,本尊就不追究了,好好休息吧。”
“若有下次,两罪并罚。”
云渊离去时,已是深夜。夜凉如水,偏幽合拢了被褥,躺在床上慢慢睡着了。
一夜无梦。
第49章 仙宗炉鼎
翌日, 偏幽开?始收拾庭院。
石桌板凳花草树木的尸体在一堆狼藉中交融,扫帚扫过之处扬起的飞灰在晨光中旋转、飘散,好似在说:再?见, 再?见,我要去往更?远更?远的地方了。再?见, 再?见,我要和汁液与石砾一起去往更?高更?高的地方。
偏幽扫过一处狼藉, 收获一堆告别, 扫到老树旁时,他蹲下来,抚摸老树粗糙的表皮。纹路摩挲在掌心,生命消逝在手中, 这?棵可怜的老树还没来得及在夏天结果子,就于昨夜暴毙。
在愤怒的人眼里,它们是比炉鼎更?卑贱的存在, 这?样?的湮灭, 不?值一提。若是有人真心实意为此感到伤悲, 那倒要让人怀疑怀疑是否脑子有问题。偏幽摸到了老树的乳白汁液, 不?知道是多少年轮里的积蓄, 还有它的叶子, 粗壮肥大的叶子,也在慢慢凋枯萎谢。
偏幽在地上坐下来, 扫帚扔到一旁, 晨光垂头丧气地打?在他脸上,将他美丽迤逦的面庞也衬出几分忧郁。他的腿毫无顾忌地耷拉在地上,臀部?不?小心坐到了几枚树叶。偏幽靠着老树,微微仰起头颅, 一捧乌黑亮丽的长发滚落下来,微型瀑布也似。他坐在狼藉中央,灰尘与他为舞,砂砾伴他同行,金光灰影闪动琉璃,他是衰败之地的玫瑰。
秋虞良来时,正?见着这?如画颓靡,他站在院外?,一时之间竟不?敢入内。里面是奇幻瑰丽的神秘天地,不?属于他这?样?的凡人。仿佛一旦踏入,就要叫醒一个?不?该在此地醒来的幽冷神灵。
神灵应该在九天之上,凡人连下跪的资格也无。偶尔会去到最蓝的海里,寻找一颗勉强可以把玩的珍珠。海下的生物争先恐后地献上最美的宝物,神灵却只是淡淡地垂下眼帘,望一下,连接过也嫌麻烦。于是生灵们把宝物堆在他脚下,乞求他垂怜似的踢着把玩。献上的珍宝堆积成一座座大山,光辉闪耀了半个?天际,神灵又望了一眼,被逗乐似的轻笑一下,这?施舍般的浅淡笑容,令海中无数的生灵堕落,落下去的生物被蹼爪推开?,海面又涌上来层层叠叠的新供奉者。他们齐齐睁大着眼,渴慕地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