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辛丞眉眼一沉,判断道:“他知我父身亡之故。”
弗禾洗净手,坐到男人的怀里抚平他额间的褶皱:“带我一起回京,咱们去问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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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实上,晋王的动作比他们想得还要快。这边刚刚动身没几天,京城就有一件大事传来——
梵兴帝突发急症。
白日里钻多了销魂窝,到了夜间睡梦之时,连寝宫外殿的宫人都能听见他痛骂怒吼似地整夜梦魇不休。
每每次日醒来,那张皱纹脸都沉得能滴水。摔掉半间宫殿也是常有,除了晋王,无人敢轻易上前规劝。
喝退众人,梵兴帝近乎崩溃,泪流满面地坐在地上,看什么都像是看鬼影。他哀求着面前的人:“皇叔,朕怕,朕真的好怕。你留下来,帮朕,一定要帮朕,拦住那些东西!”
撑着拐杖,穿着华衣的老者垂下松弛的眼皮,似嘲似叹道:“臣早就说过,没有那些东西。”
梵兴帝听不得这句,总觉得是敷衍和搪塞,立马癫狂地尖声大叫:“怎么没有!朕说有,就是有!朕是真龙天子,它们该去找你的,它们该去找你的啊!”
晋王冷漠地看着他发疯,过了许久,才放缓语气:“圣上若真觉得害怕,就多去去调和阴阳的魅楼,采阴补阳,方能滋养龙气。”
梵兴帝顿了一会儿,接着恍然大悟,语态恍恍惚惚:“是、是的。确该如此,采阴补阳。朕服用过延寿药,能活很久很久,是该多采一采,多采一采。”
后宫妃嫔数月见不得皇帝,甚至连季皇后也被拒之殿外,她转而找晋王要人,却只得到一句话。
晋王将整个身体隐没在屋室的阴影里,苍老的声音毫无波澜地传过来:“人的忘性真大,二十多年前的事记不得,七年前的事也忘了。”
季梳婷脚下一崴,差点跌倒。
薛缪连忙扶住她:“母后!”
季梳婷神情狼狈,眼中有泪,心想:你才不是我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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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切,都发生得极为平静。
没有血流成河的宫变,也没有歇斯底里的伤怀。
梵兴帝的一生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只是晚年太过荒□□烂,伤透了所有亲近之人的心,也连累出了一连串的骂名。
老天也不知是对他好还是不好,让他又一次发梦惊厥,然后永远沉睡在了那个生生将人吓破胆子的幻梦里。
辜辛丞夤夜赶至京城,进入宫门。彼时入殓的吉时未到,灵枢还停在宫殿里,胆子小的都不怎么敢靠近。反倒是殿外诵经做法事的声音高昂热闹,众皇族齐聚,轮流在八丈远的地方“尽孝心”。
唯剩几个宫人余留殿内,静悄悄地守着烛火森森,一派清冷,好不荒诞。
弗禾跟在辜辛丞身边,一时好奇,往灵枢那边瞧了一眼。
嚯,他没见过梵兴帝真人,但那幅死样可是真令人记忆深刻。两眼暴突,歪鼻斜嘴,十指抽扭如干枯的爪子,死不瞑目。
记得即便是那个误吞龙眼死掉的倒霉皇帝也没这么埋汰的死相吧。
都能跟惊悚片媲美了。
辜辛丞遮住他的眼:“别看。”
“已经看了。”弗禾偏过脑袋拍拍胸口,“回去要做噩梦了。”
“不怕,有我。”
弗禾点头与男人相视一笑:“嗯,我知道。”
辜辛丞位高权重,连带着他身边不知身份的弗禾都被人尊敬一分,可以在宫室中稍作走动。
大致看了一圈,弗禾疑道:“奇怪,满书架的经书,总不可能是突然改了性子。”
“不怪,病急乱投医,他是吓狠了。”辜辛丞走出殿门,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视线在漆黑的天际徘徊,简短地告慰了一下多年前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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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丧是大事,各种繁杂事务亟待处理,梵兴帝再想长生不死,终究要住入帝陵。而新帝登位,亦要大操大办,晋王与季皇后力保四皇子,薛缪稳坐帝位,忙前忙后的都是他们,反而没有辜辛丞多少事了。
于是他每日迟到早退,处理好一些应急,就回去与弗禾一起到京城一角的糖水铺,喝一碗甜滋滋的糖水。
“好喝。”弗禾喝尽一碗,不由舔唇,“跟以前的滋味一点没变,难怪你做了此处多年的常客。”
春日是个好时节,两人在马车里就有点按捺不住,身体交叠,互换了一个蜜糖一般的吻。
辜辛丞尝尽了弗禾口中的甜味,声音低哑道:“下回,我也要来一碗黄桃的。”
弗禾在他下巴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下:“那我就点你那个,眉豆似乎也不错。”
笑闹一会儿,辜辛丞一手抱住他的腰,几下把人整理得妥妥帖帖,规规矩矩放到另一侧,再抚平自己的衣领,面孔肃然:“有人来了。”
马车果然在下一刻停顿,对面正是狭路相逢的晋王车驾。
苍老的男子不进不让,笑得模糊:“本王之前忙忘了,新宰辅递上过名帖,这就一叙,如何?”
第30章 小庶子(完)
辜辛丞确实想亲自询问当年真相。他的父亲死于急症,究竟是个什么“急症”。
晋王没有多作隐瞒,把知道的都说了。
一把太有自己思想的刀是无法为它的主人所容的。用的时年久了,刀柄向外,手腕被强行拗弯,越力不从心,便会对这把刀越警惕。
异域有一种奇妙的灰烬,燃烧过后,可以使人于无形中窒息而亡。是天衣无缝,也是杀孽深重。
辜雍倒下时,一张脸面朝的方向,正是梵兴帝站立窥伺的地方。急忙赶过来吊唁,也不过是做一做表面的功夫。
二十多年前就想亲手除去的人终于消失,一朝了却夙愿,没有彻底的放松,却是长久的梦症。
噩梦做多了的人,甚至可以对自己说谎:人不是他杀的。瞧,他对辜雍的儿子有多好,多器重。
“本王这些年,确实知道不少内情,但也确实一直都在暗处冷眼旁观,与帮凶也无甚区别。”
晋王腿跛,却总爱站着与人说话,他的语气充满唏嘘和嘲弄,“大梵将来或许繁荣昌盛,也或许哪天就会折在哪个姓薛的人手里。死后哪知生人事,那些个求长生的,到头来还不是进了地底下去。”
晋王在京中的别院又阴暗又潮湿,仿佛深暗的沼泽里长出连串的腐藤,在华衣的内里,是一具被腐藤不断汲取着生命的迟暮之躯。可他竟目露享受,甘之如饴。
“我说完了,你们走吧。”
辜辛丞拉着弗禾走出别院很远,鼻尖都似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味道。
然后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晋王暴毙的消息。
御医诊断后,都齐齐给出一个急症的结果。是谁授意,已不必多猜。
季皇后已经荣登太后之位,她在宫里数次对辜辛丞视若不见,这天终于召了他。
宫人毕恭毕敬地传来口谕:“太后娘娘让您把段公子也带上,一起说说话。”
弗禾倒不觉得自己跟这个妇人之间有什么话好说,见着面,难道是要讨论讨论秘牢里的住宿条件怎么样,还是品谈品谈那几根针的效果如何。
他自认不是什么肚里撑船的性格,不喜欢的人,也不会上赶着有好脸色。只能说,这一趟,他是陪着辜辛丞去,能时时刻刻见着自己,这人才能安心。
晋王一死,梵兴帝的另两个皇子就又有一点躁动起来,季梳婷一人做薛缪的后盾,到底势单力薄,急需一个强劲的帮手。至少,能够稳下当今朝局。
只不过,弗禾也没想到,他男人会这么能刚。
一上来,就把要求摆得明明白白的。
“姨母,拆秘牢,罢秘医,禁药人。”辜辛丞抬眼轻轻启唇,“您的荣华地位,将一生不倒。”
季梳婷高高坐着,太后之尊,凤冠与冕服皆华丽无比,却差点维持不住端庄的仪态,死死地盯着他们二人紧扣的手。
“丞儿,你就当真恨我如斯?”
辜辛丞答:“不敢。”
季梳婷笑了:“你又有何不敢?”她的表情突然现出一丝奇异,“这世上,为了视若珍宝的人或物,多的是胆子大的人。”
辜辛丞看了她一会儿,道:“姨母说得有理。”
季梳婷顿了顿,竟是捧腹,笑得更加厉害。
弗禾不明所以,与辜辛丞对视,辜辛丞摇头,示意他不要怕。
弗禾:看来我的脆弱形象已经成功地深入人心。
妇人的手指上戴着精美尖长的护甲,小心翼翼地捂着肚子,忽然哽咽起来:“你们都以为本宫忘了,可我没忘。我怎会忘……那夜大雨,孩儿一下子就没了,御医说我落下病根,终生无孕。”
她涂着浓厚妆容的面容扭曲,藏着仇恨,“此恨,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整座宫殿的人都被清到外面,再无余人会见到季梳婷这般癫狂模样。
弗禾与辜辛丞也只是静静看着,不出声。
直到,一本经书被妇人拿起摔在地上,一张图纸散落出来,飘滑到弗禾的脚边。
正面朝上,清清楚楚,看得分明。
弗禾当然认得,这是他所作“心理图”的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