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天地下,他抱紧怀里的人,哭的整个人打起了摆子,喉咙里呛出气,又短又急,像是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一根浮木,过高的河水淹没了他的头顶,却再没有人能拉他一把。
一夜天堂,一夜地狱。
他为了韩时卿重生一世,却在这一世得到他的原谅之后彻底失去了这个人。
第55章 清醒
韩乙铭将韩山身上插着的箭一支一支拔出来,尖端勾连出血肉,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的血洞。
“你何苦如此……”三十多岁的男人,此刻已然泣不成声,他用手背抹掉脸上的狼狈,拔不动的箭,便用匕首削断后半截,不至于让韩山连平躺都做不到。
他堂堂大将军,摘掉满身盔甲,跪在韩山的尸体前,替他整理散乱的发,用衣袖小心地擦掉韩山脸上的血,抖着唇,喉咙哽咽难受。
韩山七岁被买进府里,瘦瘦小小的一个,整日连话都说的极少,只木着张脸像个小傻子。
那时候韩乙铭还是少年心性,就总喜欢逗弄他,一开始是整他,后来被何怡然训了几次之后就慢慢对他好起来,从北境回来还会给他带好吃的好玩的。
只是每次韩山都不敢要。
他是真的不敢。
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就是卑贱的奴隶,主子们对他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对他们磕头,喊着“奴才该死”,每次都叫韩乙铭气上很久。
但韩乙铭知道,韩山是会将这些好记在心上的人,他虽然只比时卿大两岁,但成熟的早,也懂事的早。
总是在替别人着想,从未替自己想过。
这次与时卿一同来北境,定是因为怕一不小心把时卿想隐瞒的话说漏了嘴,便是连一面都不敢见他和大哥。
“小山啊……”他不知道要与韩山说些什么,只弯下腰,用额头抵着韩山的额头,咬着牙又喊了一声,“小山”。
止戈城的将士们也赶了过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不自觉都停了步子,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有明眼人猜到那蛮族之所以会退兵,便是因着如今这遍地的中原人尸体,是他们烧毁了粮草,刺杀了拉苏荣。
止戈城才得以保住,他们才得以活着站在这里。
沉默片刻,他们自发地将玄金楼刺客们的尸首抬出来,排在一起,替他们整理遗容。
韩乙铭终究放开韩山,去看已经将嗓子哭哑的江煜。
他虽不知道为什么九皇子会这般对时卿,但那行为却做不了假,江煜的心痛不输于甚至更甚于他们这些时卿的家人。
北境的冷风下,江煜满脸都是因为眼泪风干而泛出的红,红肿刺痛。
他像是已经傻了,只搂着怀里的人,瑟缩着身子,像受伤的小兽一样呜咽哀鸣。
“殿下。”韩乙铭轻声唤他。
可江煜本就聋了一只耳朵,再加上情绪过于激动难过,整个脑袋连同耳朵嗡嗡作响,根本听不到韩乙铭说了什么。
他只知道韩乙铭来到了他身边,在说话。
“啊?”他发出奇怪的音节,又哑又难听,“韩将军啊……”
他冻僵冻红的手指抚着韩时卿的脸,用另一只手扯了扯韩乙铭的衣袖,对他说:“你喊一喊他,你把他喊醒好不好?时卿他太能睡了,我叫不醒他……”
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睛肿了一圈,红的吓人,他拉扯着韩乙铭,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慌张,“我叫不醒他……我没办法了……”
韩乙铭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他按住江煜的肩膀,努力去哄他,“殿下,我们先把时卿身上的箭拔下来好不好?不然他睡得也不舒服。”
这次江煜听到了,他愣愣地点点头,韩乙铭从他手上接过时卿,按住时卿的脸侧,一个用力,将插在他脖颈上的羽箭拔掉。
“啊!”
江煜突然惊叫起来,他捂住韩时卿脖子上的血淋淋的洞,一张脸都扭曲了,就像替他疼一样。
“不要!不要再拔了!”他毫无形象地叫起来,又将时卿搂进怀里,紧紧按着伤口,大口喘着气,他哆哆嗦嗦地去摸韩时卿的脸,“时卿不疼,不疼……”
前世韩时卿替他挡过一刀,离着心脏只差一点点儿,流了很多血,他记得那时候时卿就对他说:“江煜啊,我其实特怕疼,小的时候膝盖摔破皮都要哭好久……”
他记住了韩时卿的怕疼。
然而现在这人伤成这样,他难以想象当万箭穿心的那一刻,韩时卿到底会有多疼……
韩乙铭这次当真没有了办法,他只得叫来士兵,去止戈城找来马车和板车,将这些刺客的尸体用干净的布巾裹好,露出头部搬到车上,又让江煜抱着韩时卿上了马车,哄他说,带时卿回家,见到爹娘他便会舍得醒了。
江煜木然地点头,就这样坐着马车搂着时卿回到了止戈城,一路上他都没有松手。
*
回到止戈城,韩锦峰也来了,看到韩时卿和韩山的尸体,差点当场晕过去,还是韩乙铭扶住了他。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蛮族退兵的原因。
这些刺客的遗体他们需要带回永安城,至少要让百姓们知道是谁保住了止戈城。
韩锦峰想要江煜放开时卿,结果根本行不通。
最后是韩乙铭趁韩锦峰哄骗江煜的空档,一个手刀劈晕了江煜,才将两人分开。
江煜的脸和手都冻伤了,因为情绪起伏过大,半夜发起了烧。
韩锦峰和韩乙铭忍痛将韩时卿身上的二十多支箭一支支拔出来,拔完之后冷汗已经布满额前。
韩锦峰背过身抹了把眼泪,才又转回来和韩乙铭一起给韩时卿擦身体,把血迹擦干净,又替他扎好长发,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两兄弟坐在韩时卿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了整夜的话。
两个男人都不是爱哭的性格,可是今晚他们却一直在流眼泪。他们的年龄都比时卿大很多,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
整天宠着,疼着,磕不得碰不得。
他们从没想过平日对他们嬉笑耍闹的小弟如今会做出只身前往敌营赴死的决定。
时卿临行前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他们只需想想,便觉得心如刀绞。
尤其是韩锦峰,他想起时卿在南城门送他时的表情,如果他稍稍用心观察,又岂能让他去以身犯险?
他们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守不住止戈城,痛恨自己竟沦落到需要平日护在身后的小弟来救。
对蛮族退兵的惊喜和放松在看到时卿残破的尸体时尽数褪去,留给他们的是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刮骨削肉一般。
*
军医给江煜来看过,只说是之前受伤发炎,又受了刺激才发起了烧,并无大碍。
李三的妹妹李燕来照顾他,用帕子浸水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又用小勺舀出温水送进他嘴里。
江煜一直在出汗,身子滚烫,嘴里叫着韩时卿的名字,红肿的眼睛又流出眼泪。
李燕出去倒水的时候问了江煜手下的兵韩时卿是谁。
韩时卿夜闯蛮族大营,斩杀蛮族首领,烧毁大军粮草的事已经在止戈城将士们之间传开,这士兵脸上满是沉痛之色,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告诉了李燕,包括江煜一直抱着韩时卿不放手的部分。
姑娘家心思细腻,她回到屋子里再看江煜的时候,大抵已经明白了在别人眼中那个夜闯军营的大英雄,将军府家的小少爷韩时卿,其实就是江煜对他讲的那个在永安城等他的人。
原来那人不是温柔娴静的美丽女子,而是胸怀天下的英雄男儿。
李燕在哥哥李三死后就变得不如往日活泼了,她明白了失去最亲最近之人的痛苦,她也能体会到江煜的心情。
她想起当初自己还祝福过江煜,那人必定会在永安城里一直等着他,等战争过去,他们一定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过一辈子。
可现在……
看着床上烧的神志不清的青年,李燕一时间悲从心来,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
*
江煜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李燕开心地唤了他一声,便说出去给他准备吃食。
江煜没有回她,他只睁着眼睛定定地看头顶的床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很久,他闭上眼睛,右手抬起,手背压在红肿热烫的眼皮上,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像是完全冷静下来,之前的癫狂都已消失不见。
他坐起身,背靠着床栏,接过李燕端给他的粥碗,拿着勺子沉默地喝起来。
“韩校尉,你……还好吧?”李燕觉得江煜的行为有点奇怪,似乎冷静过头了。
“还好。”江煜回了她一声。
嗓子完全哑了,如指甲在砂纸上划过,刺耳难听。
李燕识趣地没有再问,只在江煜喝完了粥之后,收拾妥当留给他独处的时间,开门离开。
刚发过高烧,四肢有些无力,手和脸虽然被细心的李燕涂了冻伤的药膏,可依旧刺痛瘙痒,令人难受。
江煜积攒了些力气,慢慢地动手穿衣,束好发,推开房门,向守在门口的士兵问了韩时卿如今所在的地方,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