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锦鱼在天下大定之前,是没打算回去的。
她要等到新君继位的那一天才能走。
她虽然不能立刻回去,早早的修书一封给魏华年报了平安,魏华年来了信,上面只写着四个字:盼卿早归。
周锦鱼夜里抱着那封魏华年传来的信笺在驿站睡下,仿佛鼻尖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梅花香气,一觉好眠。
周子牧带着周家上下回到了周家,此时的周家已经被反抗军砸的破烂不堪,不过好在他们没有放火烧房子,而周子牧虽然为人死板,但周玲儿却是不傻,周玲儿手中攥着周家所有的地契,只要地契还在,那么重建周家也是迟早的事儿。
周锦鱼又回到了周家暂住,周家上下立刻给她收拾出了一间干净的房间,她并不想再回到驸马府去住,如今魏华年不在府里,她便是回去了,也见到想见的人,还不如回周家去,能热闹些。
周玲儿虽然已然嫁了人,但她依旧和她的夫君时常回来看周锦鱼。
周家上下似乎不再在她面前提起柳氏,周锦鱼明白,他们这是怕她难过。
周锦鱼在周家,也刻意的避开了柳氏常去的账房,还有书房,甚至柳氏的院子也不知被谁封了起来,不让任何下人进入。
周锦鱼知道,自己再这样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
因此,在一日清晨,她终于有勇气,再一次走进了柳氏昔日所住的院子。
周锦鱼来到院中的树下,忽然记起来,当年柳氏曾经在这颗树下,帮她一针一线的缝一件新衣裳。
那时候的柳氏要照顾着米铺的生意,却依旧愿意拿出时间来,亲自为她赶制一件过冬的新衣裳。
里面的一桌一椅,也早已经恢复成了当初的样子。
但那些桌椅虽然是一样的款式,但却是崭新的。
她便知道,有些东西,再也不回去了。
有些人,失去了便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她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脚下的方砖有些松动,周锦鱼又微微用力,踩了一脚,忽然惊觉,那块方砖下面可能是空的。
她心下疑惑,弯下腰来。
把那块方砖顺着缝隙,用匕首撬开。
下面果然是空的。
并且,在那里还放着一封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的一本书,书皮上并未写字。
周锦鱼拿出了书来,走到窗边,一页页的开始翻。
借着窗外照射进来的光线,她方才看清,书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是柳氏记录了从她出生开始,到她一日日的长大,所发生的大半事情。
前面的那些日常琐事,几乎她都记不起来,但柳氏却一件件的记录下来。
包括她第一次喊阿娘,第一次学会走路,第一次去学堂被先生骂。
周锦鱼就站在窗户前,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仿佛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恍若未闻。
等她快看到最后的时候,记录却是越来越少了。
往往都只有一句话:锦鱼今日来了信。
或者是:锦鱼一月未有信至。
要么就是:天冷了,不知锦鱼添衣否。
周锦鱼翻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上面不再是周锦鱼出世以后发生的事。
而是之前。
上面是柳氏写了一个故事。
说,京中原有柳氏女,同她父亲手下一名幕僚彼此倾慕。
后因幕僚不忍百姓被京中大员之亲信抢吞田地,幕僚代表受苦百姓击鼓鸣冤,虽被陛下赏识,却终因得罪权贵,被冤入狱,判以斩首之刑。
虽然,在这个故事里,柳氏只用了几句话来记录整件事,但周锦鱼却在这寥寥几字当中,对那位幕僚的气节肃然起敬。
如今吏部的资料已然尽数被毁,周锦鱼查无可查。
而魏华年的暗卫也随着她们的隐居尽数解散,如若不然,以那些暗卫的本事,查出一个当年获罪的官员,显然不成问题。
但周锦鱼还是在走访了当年的官员之后,了解到了,那位官员姓粟名青。
而粟青获罪之后的一个月,当朝大儒柳熹便带着唯一的女儿辞官返乡了。
周锦鱼推算了下自己的年纪,也正好能对的上……
此时周锦鱼的脸上,尽是平静。
心中,亦如是。
又过了几日,魏璟睿见此时局势已然大定,他和阿婉便要急着赶回渝寨去了。
在他们二人向她辞行的时候,周锦鱼笑着问阿婉:“阿婉姑娘,为何你们这么着急回去?不多在京城呆些日子?”
阿婉姑娘甜甜的笑着解释:“周伯伯,璟睿哥哥在寨子里刚种下大片的药植,我们要回去照看它们。”
此时的阿婉完全不像当初来谷里时的那般模样了,那时的她眼中尽是警惕,尽是冷漠,而现在的阿婉,却灵动极了,仿佛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叽叽喳喳个没完。
她倒是极听魏璟睿的话,虽然她经常同魏璟睿置气,但魏璟睿往往一个眼神,她便立刻巴巴的投降认怂。
周锦鱼已然完全接受了“周伯伯”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她脑子里想着,如果哪天她穿上女装了,定然要让她喊自己一声“周阿姨”才好!
周锦鱼嘱咐魏璟睿道:“你若是在渝寨忙完了这阵子,便回去看看你母亲,她牵挂着你,你知道的。”
魏璟睿一听周锦鱼提到魏华年,立刻乖乖的点了头。
俩孩子走后,周锦鱼便时常进宫去看待产的杨妃。
杨妃是个美到极致的女人,却又极其的小心翼翼,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因此但凡是身边有人对她声音稍微大了些,便会把她吓得打一个哆嗦。
她对身边服侍她的宫女和太监都极好,脸上尽是温和又谨慎的样子。
周锦鱼觉得,在她即将要生产的当口,这样小心倒也没什么。
因此她便嘱咐宫里的人,全都不许大声喧哗,省的冲撞了杨妃娘娘。
周锦鱼时刻关注着宫里的动向,严仲禾则是负责安排重新回到京城来的魏姓皇族,以及官员们。
如今长安城已经被反抗军破坏的不成样子,新任的京兆尹苏榭则是负责安抚归来的百姓,苏榭原本就是京城世家苏家出来的子弟,本是苏家的庶子,备受苏家轻视。
因周锦鱼当年曾帮过他们母子,因此,苏榭如今便拿出苏家的补分财产,负责安顿京中的百姓。
周锦鱼之所以选择还在京城逗留,不是她信不过严仲禾,而是她着实信不过严浩。
一开始,她是相信严浩的。
不过,严浩对她玩的那一手借刀杀人,虽然事后两人全都佯装不知道,还彼此喝过几顿酒,但周锦鱼心中却明白,严浩此人的确不堪大用。
又过了几日,严仲禾忽然来周家见她,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严仲禾说:“伪相冯蔚之,被抓到了。”
周锦鱼一挑眉:“哦?”
严仲禾又道:“他说,想要见你一面,你看……”
周锦鱼道:“不见。”
严仲禾有些愣,问道:“不见了?”
周锦鱼点了头:“不见了。”
她想了想,又道:“无论当初冯家私通契丹也好,还是他冯蔚之勾结反抗军也好,这些罪名最够要他命的了,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可见的。”
严仲禾忽然一怔,斟酌道:“驸马爷,这原本是你个人的事,本将不方便插手,但冯蔚之说,他……”
周锦鱼眉头微挑:“说我什么?”
严仲禾道:“他在天牢里喊着,关于驸马爷你的身世……还说什么,不公平,你杀了他爹冯伯杨,他找你报仇天经地义,所以,他杀死你娘,只可惜,没能杀死你,原本既要成功了的,还有……”
周锦鱼摆了摆手,无奈道:“这些没用的废话,他一遍遍说都不累么?”
严仲禾:“……”
严仲禾再次说道:“驸马爷,您还是……”
周锦鱼无奈的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去还不行么。”
周锦鱼来到了关押冯蔚之的天牢,当身着囚服,头发散落的男人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忽然站起来,大喊道:“周锦鱼,你总算来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杀父?这个我可不承认。”周锦鱼一排的从容淡定:“当年冯家获罪,是被韩禀信牵连,与我周锦鱼又有何干系?我只是不小心发现了这件事,并且对此作出应对之法而已。再说了,难道我当年明明发现了韩禀信要造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当年在战场上的情形,众人都有目共睹。”
“而且,冯蔚之,若不是当年韩禀信私通契丹,冯家根本不会遭殃,况且,要说那时的冯伯杨对此事毫不知情,估计没有人相信吧?”
“所以,咎由自取罢了,没什么值得不甘心的。”
第172章 [一七二]
[一七二]
冯蔚之的表情彻底的颓败下去,不再是方才那副恨的咬牙切齿的模样。
而周锦鱼脸上的神色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一直都是那副从容淡定之色。
周锦鱼对他道:“方才在来的路上,严将军同我说,你明日午时便要处斩了。”
冯蔚之苦笑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