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朝辞说要去为腹中的孩子祈福,去宫外的普陀寺求个平安符。朝辞怀上那双胞胎时玦儿五岁,因此朝辞便是二十八岁。
就这样,朝辞一天天的醒来,他的记忆也一年年地推后。甚至在第六天时,楼越在朝辞的眼角发现了些许细纹。
很细小,全然不影响朝辞的容貌,但……这不应该出现在朝辞的身上。
他让太医来诊断,太医告诉他,皇后的身体的确是在随着记忆的推迟而衰老,此时他的骨龄已经有三十岁了。
楼越浑身冰冷,脊骨中透着冷意。
怎么会这样?!
没有人知道答案。或许朝辞已经彻底沉浸在了那个梦里,他的身体也听从他的意志,在自然地老去。
在第十天的时候,楼越在朝辞乌发间见到了数根白发。
对于寻常人来说,十几岁便偶尔长几根白发并不是稀罕事。但是朝辞一头头发乌黑若绸缎,从来不见白发。
楼越说不清那天,他在朝辞还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点点替他拔掉发间那刺眼的白发时,是什么心情。
是灭顶般的恐慌,和自欺欺人。
朝辞却全然不在意自己的衰老,世人眼中的匆匆时光,在他的眼中却漫长又充实,在岁月中,他从容地老去,不曾惧怕、不曾回头。
每一天,楼越都是绝望而狼狈的。他不能让朝辞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朝辞常要见楼玦、要见他的一对双胎儿女,可他哪找得到这三个孩子呢?在朝辞提到他们的时候,他只能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糊弄过去。
不只是该高兴还是该觉得可悲,不论他前一天说什么,第二天醒来时朝辞都不会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一切。他记忆中,对应的那一天,已经被梦中的记忆所代替了。
无论楼越如何做,他都不可能在朝辞的人生中再留下任何一笔痕迹。
就算等朝辞醒来了,他见到的楼越也不是楼越,而是那个陪着他走了一生的楼越。
楼越有时会恍惚地想着,或许从头到尾,在朝辞眼中,都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人。
所以在那两年,他才对他那样的好。
但是楼越自己却知道,他跟他梦见的那个楼越……并不是一个人。
所以那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梦,他无法将之看作他曾经有过的人生。
他的朝辞,一直都把他当做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爱、他的好,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是给那个楼越。
直到自己利用朝辞引出楼宸,任由他被朝华污蔑,甚至当了帮凶,不给朝辞任何辩解的机会,将他囚于琼华宫。他明明知道朝家是无辜的,甚至他手中有足够的证据,但是他还是选择让朝家入了大狱,让朝辞在勤政殿前,一夜磕头。
那之后,朝辞看向他的眼中不再有星光,而是如同燃尽了的炭火,渐渐熄灭了。
或许那时,朝辞便发现了,他跟朝辞以为的楼越,并非是同一个人。那个人在朝辞看来是绝对美好的,他从未伤过朝辞一分一毫,但自己不但伤他彻骨,还害了他的血亲。
但是就算想明白了这些,楼越又能如何?哪怕是嫉妒,此刻也顾不上了,就算是后悔,又有什么用?他熬红了一双眼,如同困兽般挣扎嘶吼,却不见生路。
将白发拔了容易,挡住岁月却比登天还难。等再过一日,朝辞的发间还是生了华发。
楼越不自然地弯曲了指尖,终是没再做那自欺欺人的行为。
朝辞醒来后,一如过去几天那样,如常的与他说话。朝辞的生活规律而简单,几乎不怎么出临华宫,喜欢侍弄他那些药草,操心三个儿女,除了楼越外,这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了。
今日他不知为何,一直盯着楼越在看。等用完早膳后,他忍不住开口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陛下一下子变得年轻了许多。”
楼越心中顿时一咯噔。
好在楼越其实并不显老。此时按照朝辞的记忆看来,他应该是三十五岁左右。但是楼越见过梦中的“自己”三十五岁时的模样,与自己此时差别并不大。
因此他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朝辞也没再追究。
但是这件事却被楼越记挂在了心上。三十五岁的“楼越”他还可以这般糊弄,但四十岁呢?五十岁呢?……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去想,但是朝辞还是在一年年地推后,一年年的老去,他总该做打算。
因此楼越只能让林程为他易容,陪着朝辞一起老去。
林程看着这位短短几日便变得憔悴而狼狈的帝王,心中又是莫名,又是为他哀伤。
这是一场只属于楼越的孤独和绝望。
他心中再痛,旁人也无法为他分担万一。他心中再悔,朝辞的时光也不会为他停留。
第96章 是你多情邀我或我是多情客(二十四)
如梦再怎么罕见复杂, 在全天下精通医术者日夜钻研下,其实也并非是绝症。若非是时间太短——留给他们的只有两月多的时间,破解如梦也是迟早的事情。
在第十一天时, 已经有人找到了暂时缓解如梦的办法。
楼越几乎将它当做救命稻草, 但是朝辞服下后, 依旧每天只能醒来八个时辰,依旧每日都在衰老。
……怎么会这样。
不止是楼越不敢相信, 那些医者也觉得全然不合理。
其实,当朝辞开始衰老的时候, 就已经不合理了。因为如梦不会让人一日日衰老。
在第十三天时, 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求见了楼越。
这几日楼越不但自己派人四处搜罗医者,整个大楚也都挂上了皇榜。这几日揭下皇榜求见的人数不胜数, 但是这一个却最为特殊。
是关宿。
他还带了一人, 是一青衣老道士。
“是你?你怎么来了?”楼越于高座之上,看着下方的两人。
虽然严格来说, 他从未见过关宿一面。但是在那梦中,墓碑旁的白衣少年, 却是他的梦魇。
“听闻皇后娘娘身中如梦,危在旦夕, 恰巧草民的师父略懂医术, 特地求见, 希望能帮到娘娘一二。”关宿低头说道。
在楼越的梦中,关宿可不像现在这般谦恭。梦里的关宿满身戾气, 也全然没把帝王放在眼里。
“你师父懂医术?”楼越将目光移到了关宿身边的老道身上。
道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仙风道骨, 反而青衫褴褛,颇为落魄。也并非白须白眉,只是如常人般, 衰老后有着白灰半白的头发。但他身姿挺拔,一双眼眸也全然没有年老之人会有的浑浊。
“青山道人,拜见陛下。”老道作了一揖,“贫道略通一些岐黄之术。”
关宿并非寻常人。其实楼越也早就猜到了,当日从琼华宫带走朝辞,还在琼华宫中放火的人,应该就是关宿。宫内守卫、眼线无数,关宿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带走朝辞,足以说明他的本事。
那如此推断,关宿的师父也定然不是普通人。
如今的楼越已经到了绝处,任何能救朝辞的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如此,便劳烦道长。”楼越说。
现在还是早上,朝辞尚未醒来。他带着两人去了临华宫,顺道在路上与他们说了一些情况。
包括朝辞明明已经服用了缓解之药,却还不见好。
道人只点头,并未说话。
而关宿的眉头始终紧闭,眼中满是担忧和郁色。从梦中楼越便知道关宿十分在乎朝辞,他如此表现也并不意外。
到了临华宫的内寝,道人细细看了朝辞一阵,神色微变。
“道长,可是看出什么了?”楼越急忙问。
他鲜少对人这般恭敬,但是若这人真能救朝辞,莫说恭敬,便是让他舍了这条命,也是求之不得。
“陛下,可否取娘娘的一滴血,让贫道算一算?”青山道人问。
楼越蹙起眉。
明明是说通医术,现在又说是算卦。
不过楼越也并非全然蔑视鬼神之说,这次为了给朝辞解毒,他连苗疆的蛊师都请来了数位。这世上,很多神鬼之事跟救人是断不开关系的。
他点了点头,命人去取针和小碗。自己在朝辞腕间小心地取了一滴血。
道人拿了这滴血,用指尖轻触它,下一刻,这血竟是消失了。
道人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
此时,不光是楼越,关宿也在紧张得看着道人。
“师父,如何了?”关宿问。
“陛下,可否麻烦你屏退左右?”道人问。
楼越没过多思考,便直接允许了。
等宫人都离开后,道人才开口叹道:“如今困住娘娘的,已经不是如梦了。”
“是他自己。”
道人说。
“什么意思?!”楼越追问。
“陛下心中想必也有答案了,只是不敢承认而已。”道人说,“贫道不做那故弄玄虚之事,便坦言吧。”
“娘娘能两世而生,亦能入梦拒世。具体何因,贫道修行浅薄,也难以彻底看透。”
青山道人有些叹惋。
谁也说不清朝辞为什么能入梦不醒,正如谁也说不清朝辞为何能两世而生。
他这次前来,一来是关宿求了他数次,二来也是他算出了朝辞与关宿之间的牵连。却没想到,朝辞居然是两世为人,而他与关宿的牵连,也是两世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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