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傅游年,在傅游年以为他的态度终于要松动的时候,他伸手直接把输液针拔掉了。
血一瞬间顺着苍白的手背淌了下去,落到指尖,又滴到了地面,没过多久汇成了一小滩。
傅游年愣了几秒。
他看到郁奚就打算那样直接躺下睡觉,才终于回过神来,大步走过去,按下床头的呼叫铃,然后拉过他的手腕,用干净纱布捂住出血的地方。郁奚现在出血很难止住,他的血小板比普通人要低很多,一旦出血就是场灾难。
“……你就是要折磨我。”血濡湿了纱布,傅游年感觉到他按着纱布的指尖湿漉漉的,声音微哑干涩,低低地说。
郁奚不太认同,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是不想折磨你了。”
护士匆忙赶来,替郁奚处理了伤口。
直到十几分钟后,才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出血,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纱布底下渗出的血迹。
“要小心一点,别再碰掉针了,”护士把输液架挪到另一边,重新给郁奚扎上输液针,低头嘱咐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郁奚还朝她笑了笑,眼底的光明明灭灭,暗了几分。
等护士走了,带上了病房门,傅游年才问他:“疼不疼?”
“不疼。”郁奚轻轻地说。
“你们都没想过,可能我是心甘情愿受折磨。”傅游年靠着身后冰冷的墙面,过了半晌开口说。
“嗯?”郁奚没听懂他这个‘你们’是哪儿来的。
傅游年没跟郁奚说过自己的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只说是得了白血病。
他也不想告诉郁奚,毕竟不是多愉快的回忆。
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很小,要读书,自己都还需要别人照顾,就算每天都会去医院,也没有时时刻刻守在那里,看着一个人到底是如何重病到最后卧床不起的。
就算是傅如琢死的那一年,他也只是个高中生而已,而且那时忙着赚医药费,医院那边主要还是叔叔他们在照顾。
对他们的死,就始终像是隔着一层雾,甚至没怎么掉过眼泪。
但得知郁奚生病的那天起,他就觉得耳边像是有无数个虚幻的泡泡破灭掉了,剩下的都是鲜明到刺目的真实。
郁奚这次老老实实地输完了液。
傅游年端给他中药,又苦又腥的一碗,还泛着淡淡的酸味,郁奚闻到就开始反胃,但也没说什么,端起来就面不改色地喝掉了。
一整天他们都没怎么说话。
郁奚只是缩在被子里睡觉,有时睁开眼,勉强去走廊里走走,没过几分钟就又回了病房,再要么就拿着平板看一会儿比赛,他反复地看,却只是戴着耳机看街舞。
但他大概是再也跳不了了,连简单的抬腿动作都做不到位,吃了止痛药都消磨不掉那阵细细密密的骨痛。
傅游年有时想说话,郁奚却总是听不见。
他不是故意不搭理傅游年,只是耳鸣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脑子里乱成一团,时常会听不到。虽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发作,但发作起来,必须得傅游年拉着他,坐在他面前对他说,他才能分辨。
等到天色逐渐昏暗,外面街上亮起了路灯,郁奚抬起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对傅游年说:“你回去吧,我自己会吃饭的。”
傅游年拿着餐盒的手一顿,没有说话,把餐盒放到了桌上,然后在病床边坐了下来。
郁奚却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他又转过身歪在床上,发呆地隔着窗玻璃去看夜空。
这段时间有点倒春寒,很冷,星星却格外得多,而且很清晰地落满整片夜幕。
饭菜都凉透了,猪骨汤凝着一层乳白的油脂浮在表面,看着又腥又腻。
傅游年又拿去热了一遍,郁奚还是不打算吃。
这个世界上,傅游年还没有见过比郁奚更执拗的人。
郁奚头很疼,这次化疗之后,反应似乎比第一次更严重了,他虽然吃过胃药,不太容易吐,但身体其他方面却开始跟着虚弱衰竭。即便这些反应只会持续一周多时间,直到下一次化疗才会重新出现,还是让人很不好受。
他昏沉地躺着,有些犯困。
然后快要睡着时,就听到了身后,傅游年起身时衣料摩擦的声音。
那脚步声越来越远,在病房门口停顿了很长时间,郁奚才听到门把手被按下时的咔哒一声细响,紧接着那道脚步走了出去,病房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
他回过头,捂着还在嗡嗡作响的耳朵,发现傅游年走了。
郁奚坐起身,冰凉的脚踩在拖鞋上,过了十几分钟,夜色里他看到傅游年停在医院楼下的车亮起了车灯,驶出医院的大门,朝着雾气弥漫的深夜开去。
他忽然感到一阵疲倦,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靠坐在病房竖起的枕头上。
等半个多小时以后,才让人又去把饭菜热了一遍,拿起筷子坐在床边吃。
胃里其实很空,他却还是吃不下,觉得味如嚼蜡。
但他又答应了傅游年会照顾自己,会接着好好治疗,于是尽管吃不下,也还是一直往胃里塞,直到差不多够了正常的饭量,才放下筷子。
傅游年开车回了家。
他没有去睡,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连灯都没有开,就那样坐了一整晚。
那只平常每天跟他打架的小狗,凑过去嗅了嗅他的手背,可能是傅游年牵过郁奚的手,今天还染了他的血,指尖残留着郁奚身上的气息。
傅游年沉默地摸了摸它的头。
之后几天,傅游年都很少再去医院。
他过去时郁奚都会理他,像平常一样跟他说话,偶尔他会帮郁奚洗澡,郁奚也还是会跟他玩闹,但每次快到天黑,郁奚就开始催他走。
就像是真的在帮他脱敏一样,逐渐拉长见面的时间间隔。
傅游年不觉得他是离开了过敏原,他觉得他被剜了心。
可能是傅游年这段时间没有每天都待在医院,郁老爷子听到了消息,有点担心,不顾家里人阻拦,去医院看了看郁奚。
他过去时郁奚还在那里一遍遍地看着平板上的街舞练习录屏。
“爷爷?”郁奚抬头进来的人,把平板扣到了膝头。
郁老爷子拦着没让他下床。
“没事没事,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爷爷就是来看看你。”郁老爷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猛地一酸。
郁奚刚出生的时候,他忙着公司里的明争暗斗,防着自己逐渐长大的儿女提前从他手里夺权,说要去医院或者郁学诚那边看看郁奚,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后一年到头可能才去见那么几面。
转眼间好像就长大了。
可能还会永远地离开他。
郁奚没察觉到老人神情的些微变化,他换了一个游戏视频点开。
他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去看街舞,尤其傅游年,他其实就是看看,说起心里的遗憾,倒也没有多少,只怕别人看到他这样会难过。
“这是什么射击游戏?”郁老爷子戴上了老花镜,眼睛微微眯起,凑到他旁边跟他一起看。
“嗯,”郁奚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游戏规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我之前在玩。”
“哦,爷爷看到过,你小外甥也成天玩的。”郁老爷子朝他笑了笑,拿着手机也想去下一个,找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到底是哪个软件,最后还是郁奚帮他下载的。
郁奚没想到有一天还会带老人玩这种游戏,也有点新奇,这种时候自然无所谓胜负,他就是带着老人去逛了逛地图。
路过树林里一间木板房时,有个人埋伏在那里,直接一枪打到了郁老爷子,郁奚想去救,却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血条掉完了,有些尴尬无措地看向老人。
但郁老爷子心态还是很好的,看着还笑了一下,说:“爷爷是老了,眼睛花,看不清这些弯弯绕绕的。”
郁奚也跟着笑,他在长辈面前总是有点腼腆。
“你跟那个……好像姓傅?”郁老爷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问郁奚,“吵架了?”
“……没有,”郁奚垂下了眼睫,“我让他回去休息。”
“没事,他要是欺负你,爷爷再帮你找更好的。”郁老爷子多少还是不太看得上傅游年,不过换成谁他也是看不上的,在他眼里觉得谁都配不上郁奚。
郁奚胃里又不太舒服,他拿手放在被子底下按着,有些固执地说:“他很好的。”
郁老爷子看他着急替傅游年说话,叹了口气,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
郁奚跟郁老爷子一起去楼下餐厅吃了饭。
老人的身体其实也不太好,早些年积劳成疾落下的病根,陪郁奚待了半个上午,就开始觉得累,只能让司机开车带着,回去休息。
“等过几天爷爷再来看你。”临走前郁老爷子拉着郁奚的手说。
郁奚点了点头,送老人上了车。
他看着那辆车开远,才拉了拉围巾,准备回病房。
已经是春天了,阳光暖融融的照在身上,虽然天气还不算暖和,也隐约窥见了几分盎然的气息。郁奚抬起头,觉得那日光晃眼,他看着身旁潮水般来来去去的人,却不太能感知到任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