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鸿曜侧头看了一眼谢怀安。
“没、没事。”谢怀安道。
“怎么又如此拘谨,朕又不是会吃人野兽……”鸿曜拿起了一张新的折子。
“朕一边念一边批,先生自己看字,有不认识的随时叫停。”
“好……”谢怀安好奇地看向折子,看了两句,双眸睁大。
鸿曜在批来自大景各地的奏折。
确实是字面意义上的奏折。这些折子看似行文随意,实际有固定的各式。
先说一段地方的风土人情,暗示自己是谁。然后向鸿曜在外的化名翟爷请安,用闲聊的语气说些最近发生的大小事,里面藏了要请示的东西。
“陛下……”
“不懂?”
“懂倒是能懂……”
谢怀安有些迷茫。他现在听见跟朝政沾边的东西,已经不觉得鸿曜是在拿机密事项试探他,纯粹把折子当故事来听,越听越不对。
奏折请示的内容非常细,涉及了修路建桥、赈灾、跟踪苛捐杂税等大事中的每一个小事项,显然已经持续递了多年。
“这好像不是飞鸾卫的折子。\"谢怀安小心地问道。
飞鸾卫是情报组织,游走各地打探情况,这些折子像是地方上常驻的官员在汇报。
鸿曜自嘲道:“这些年摸着天师容忍的限度办事,也算小有成效。”
鸿曜拿来一沓子奏折,让谢怀安看到上面每经过一道驿站做的加密标记。
“天师代政,三省形同虚设。凡是有玄机阁分坛的地方就有飞鸾卫的影子。”
鸿曜缓缓讲解道:“飞鸾卫渗透进州府,找出能用的人,在一个地方埋下了钉子。平时的政令用玄机阁的路子发出去,再同样的方式收回来。”
谢怀安摸了摸折子,纸带着褶皱,显然湿了又干过,可能是昨天淋过雨今天刚送来的。
“话虽如此,很多痼疾无法解决,只得搁在那里……”鸿曜垂下眸子,“十年了,朕本以为可以做得更好,让先生看到一个更清明的大景……”
鸿曜没有再说话。
谢怀安看着折子,又抬头看着鸿曜的侧脸。
还在宫里时,谢怀安以为这是个比较闲的小皇帝,每天装傀儡看表演,拜天师,折腾一下暗卫,然后到自己的屋中闲聊。
搬进无名小院生活时,谢怀安发现鸿曜先前的闲聊果然都是试探,确定了谢怀安没威胁后,鸿曜的生活自律得过头:
每天雷打不动地练功,理事,天没亮就没影了,天黑了还没回来。
一开始谢怀安以为这是特殊情况,后来他发现干活就是鸿曜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个还没加冠掌权的少年天子对吃穿用度一点都不在意,不玩机关不逗鸟,所谓的放松时间都是在和他聊正事。
甚至昨夜,谢怀安翻来覆去不想睡觉时,鸿曜讲的催眠故事还是焚香楼附近的防卫模式、人员安排。
真是立竿见影,听了没几句就睡着了。
谢怀安想到此,暗笑一声。他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伸出自己因为体虚而时常冰凉的手,覆上鸿曜温热有力的指节,认真说道:“陛下做得很好。”
鸿曜唇角飞快地勾起一点,很快垂下,抿成一种无奈而脆弱的模样。
鸿曜不堪重负般,笔挺的后背塌下一些,手撑席面,找到一个看着自然,又能自下而上望着谢怀安的姿势。
“先生……真的这么想?”鸿曜忧郁地问道。
谢怀安的心化了。
谢怀安刹那间忘掉了自己被吓得一惊一乍的往事,满眼只能看见鸿曜美丽的碧色眼睛。
他想张开双臂,给眼前的少年一个有力的拥抱,然后往鸿曜的额头、两边脸颊响亮地亲上三下。说:当然是真的。
“不抱一下吗?”鸿曜好像会读心,可怜的表情一收,神情变为谢怀安熟悉的阴郁。
谢怀安抖了一下。
“先生别动了,朕想抱抱你……”鸿曜按住僵硬的谢怀安,靠近。
谢怀安大脑宕机,紧紧闭上眼。
鸿曜温热的气息凑了过来,柔软干燥的嘴唇碰上谢怀安的左脸、右脸,最后是光洁的额头。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作者有话要说:=ω=
今天是万圣节诶,Trick or treat——
给评论里可爱的小猫咪们一大把南瓜糖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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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谢怀安的心砰砰跳起来。
他好像生了急病,大脑泛起缺氧般的晕眩,不敢相信鸿曜做了什么。
禁锢着他双臂的手温暖有力,似乎下一刹那就会猛地一拽,将他拽到一个硬邦邦的胸膛上。
谢怀安小声地呼气,压抑住急促的呼吸。
忽而,按住他的手松开了。
鸿曜没有抱上来,隔着一个矜持的距离,亲吻三下后静默了一会,干脆地松了手。
谢怀安绷紧的身躯顿时放松。
他恢复了自由,心却依旧错乱地跳动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谢怀安薄薄的眼皮颤起来,舌尖润湿了抿起的唇,紧闭着眼,等待少年天子的开口——什么也好,说点什么?
那亲吻可不是君臣之礼!
也远远超过了挚友间会有的亲昵。
他感到自己是天上的神,在接受信徒虔诚的吻。又感到自己是迷途的归人,得到尊敬谨慎、又抑制不住爱慕的迎接。
谢怀安等了半晌,什么也没有发生。
奇怪……
他捏紧自己的衣摆,做足了心理准备睁开眼。
鸿曜已经转过身,严肃地正坐在桌案前,发色垂落遮住了英气的侧脸。
谢怀安看不清鸿曜的神情,只能看到他一本正经在折子上画了个圈,批示:“放屁,一派胡言。”
谢怀安:“…”
谢怀安眉心拧出好几条道道,吃坚果的松鼠一样鼓起脸。
他不敢吱声打搅正在干活的天子,双手交叉摸到袖子里,自己搂紧自己,仗着长得美怎么做怪相都行的脸皱成一团。
“先生,今日还早,朕再为你念几个折子?”鸿曜平静地说道。
“好吧……”
是我想多了吗?谢怀安鼓着脸,挪正身子坐好。
鸿曜声音低柔,念起清风稻田、早市里满地乱飞的鸡、新修好的木桥……他避开所有肮脏昏暗的事,把带着血色的批示巧妙地隐藏好。
谢怀安听着听着,悄悄打了个哈欠,头一点一点,身子往能靠的地方歪去。
鸿曜扶了一把谢怀安的头,让他靠到自己肩膀,慢斯条理地翻出一张新折子。
三日温存,一晃而过。
在谢怀安眼熟了所有的奏折,还能自己拿根毛笔拽张新纸在旁边画乌龟后,再次登坛卜算的日子到了。
登坛前,飞鸾卫特地汇报说天师已经收到了消息,城内的望族也有了新动向。
谢怀安提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能出现的事,换好衣裳,蒙上白纱,如第一次那般掐着时间走出焚香楼。
当他在坛上坐稳,微笑着面向前方时,盘旋在天空遮挡住所有光亮的一朵厚重黑云,正巧在此时被风吹动。
黑云愈发变薄,露出红日的光芒。
日光落在青石板路上,映亮一个个匍匐在地的身影。
嗡嗡隆隆的念诵声汇成一片海洋:“天圣神威,福泽万世。”
焚香楼旁,一栋视野上佳的高级酒肆。
挂着“流清惠泉”字画、装饰无一不精的雅间,两个身着锦衣华服的人正在饮酒投壶。
天师无须,时人便以无须为美。两个华服官人一胖一瘦,胖的大腹便便、面庞圆润,口唇上留着浅髭;瘦的颧骨凹陷,眼眶深邃,拿着烟枪的手不时轻颤。
他们本是市井流氓,一个会养毛发油光水滑的马,一个会训狗叼骨头,不知怎么攀上了圣塔,而后一路高升,成了能把控朝政的大官人。
胖官人背对着鎏金壶投出木矢,回过头兴高采烈地抚掌。
“哎,中了,饮尽、饮尽!”
瘦官人眼神迷离地倚在榻上,吐出一个飘忽的烟圈,接过小童递来的酒。
“高相爷好手,我自愧不如,直接干了。”
“比不过魏大夫啊。”胖官人拿了根新矢,浮肿的手试了试剑尖。
“您今日动静颇大,抄了唐、樊、范三家百十口,半条河的水都血糊了。”
胖官人说着,话锋一转:“可怜我那还没收回来的拜谢礼啊,帮唐侍郎忙活了好几日,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高大人这话说的,我抄家,是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清除不敬重圣教之徒。\"
瘦官人哂笑,继续说道:“该有的都放您铺子里了。八十万两白银一分不少,圣塔也伺候好了,昭歌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胖官人听了,再投出一箭,神情阴鸷。
“唉,若真无事发生,你我此时就在宅子里吃酒了,何苦费劲过来……瞧这楼底下一帮污浊之人,圣塔到现在都不发声,难不成真要多认一个神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