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我表哥经常在他面前提到你。我爹他信任我表哥的程度, 比信任我这个亲生儿子可高多啦。”
上海滩的人都以为他至今在东北未归, 无人知道他早就从水路悄悄返回上海,准备大展拳脚了。
“这是我从美国人那里搞来的机器图纸, 这个在赌场输掉了全副身家的美国人说自己还是什么工……工程师?反正就是吃技术饭的,说可以帮我搞到机器,并且管理技术。”
梁少龙用脚指了指坐在一边,乖得跟小媳妇一样的洋人。
“米斯特罗你好, 我叫做理查德,久仰大名了。”
这美国人说的一口流利的国语,据他说自己是某个美国纺织公司驻华工厂的高级工程师,因为好赌的关系,不得不和梁少爷结下了“不解之缘”。
“你跟着梁少龙做事,原来美国的公司不介意么?还有,你的工作签证是到什么时候?在美国犯过事么?有家人在中国么?”
罗夏至看不懂机器图纸,但是他知道,这个时代来上海滩淘金的外国人,除了被公司派驻不得不拖家带口过来的,那就是胆子特别野的,甚至身上背着案子的外国“盲流”了。
大上海从来都是冒险家的乐园,冒险家不分国籍,只看有没有本事,敢不敢来闯。
他看这个理查德就算不是后者,也是介于两者之间。
“这人的来路我已经让门生去查过了,不算是个好人,但也没有什么大的过失,是来上海滩‘淘金’来的。”
梁少龙说道。
“我们学校里有理工大学毕业的老师,学的也是机械。明天我就让他帮忙看看真假。”
将图纸放进公文包,顾翰林看了看笑的一脸谄媚的理查德说道。
“明天你也跟我一道去学校。是真是假,验验看就知道了。”
“好的好的。”
理查德搓着手笑道。
本来出老千被赌场的主人亲自抓到的时候,这个美国佬以为自己要命丧大洋彼岸了。谁知道圣母玛利亚的威力无远弗届,叫他遇到了这样的好事。
如果真的和这个英武非凡的梁少爷说的那样,需要借助他的技术和知识开办起纺织工厂,那可比在工厂里做普普通通的工程师赚的可多了!
中国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的,以前听工厂里的“拿摩温”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说的不就是他这几天的遭遇么?
中国人,真的太有智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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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理查德说的那样,一个月后,通过沙同的洋行,一整套最新的纺纱机器从十六铺码头下船了。
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些机器将会从水路继续前往位于湖州的新开工厂。但是谁也没想到,这货轮刚入长江的第三天就消失了。
美国企业主马上报警,江浙沪三地的巡捕和警察联动,都没有找到这批机器的去向。偌大的机器,几万吨的货物,仿佛就此消失了一样。
最后还是工部局出面摆平,只说是“青龙堂”解散后,长江漕运航道上野寇横行,无人能够出面做主,机器是被水寇劫持了去。再说了,货物从美国出发前,一定是买了保险的,与其在这里纠缠,不如去保险公司索赔吧。
把这美国企业主气的无话可说,加上损失实在太大,只能关闭了工厂,回国去了。
“你这是抢劫啊,梁少爷!”
拿着最新一期《申报》,指着上面头版头条的报道,罗夏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梁少爷居然会走这一步棋。
“你不是说你要‘改邪归正’,做一个守法商人么?!这,这都是什么啊……”
“哎,我有什么办法,这批机器是有主人的,它们这些死物又不像理查德,给点钱就能自动跑到我身边来……”
“那你就用抢的?”
“不然呢?我梁家本来就是漕运出身,这也算是‘最后一票’吧!”
梁少龙理所当然地说道。
罗夏至听得都要昏过去了。
“好了好了,事已至此,苦主都回国了,你也别再追究了。”
顾翰林在一边打着圆场。
“我看你早就知道了!”
罗夏至瞪大眼睛朝他骂道,“你们两个一丘之貉。”
顾翰林举起双手投降。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刚知道么?”
那我可早就知道了。
罗夏至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
梁少爷笑的“贼忒兮兮”,“再说了,罗少爷,这里可是‘大上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美国佬说到底也是来中国淘金的,又不是做慈善,你替他操什么心?”
罗夏至闻言,倒是一时语塞。
是啊,这里可是民国时代的“魔都大上海”呀!自己凭什么用现代人的思维来要求这个时代的人物?!
梁少爷的新工厂就设在苏州的郊外,由于机器是抢来的,工程师是赌钱输来的,实在有些不光彩(虽然梁少爷本人并不如此觉得)。
因而工厂是悄悄开幕的,别说报纸媒体了,要不是贴出了招工启事,就连苏州当地名人士绅都不知道家门口开了间如此现代化的工厂。这一点让梁少龙深以为憾,按照他的性子非搞个三天三夜的庆祝活动不可。
于是上海滩这边,为了争夺漕运的控制权,几个堂口继续打的死去活来。而在苏州,梁少爷则是开展起了轰轰烈烈的生产活动,一门心思搞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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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半后
端午节前的一个月,梁少爷亲自押送着第一批织好的成品布匹回到了上海滩,将这些色彩鲜艳,质量牢靠,关键是外包装上写着“精品国货”的布料送到了时迈百货的仓库。
之前一年,南京方面早就派出了正规部队,大模大样地将长江下游的“匪患”清缴了一遍,一举夺回了航道的控制权,哪个堂口都没占到便宜不说,还损兵折将了些许。
“幸好听了表哥的话,及早抽身,不然这时候说不定被‘清缴’的就是我,要在牢里过年了。”
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梁少龙感慨万千地说道。
三人坐在查理咖啡店里,看着外头准备过节的人群,也都是一阵唏嘘。
这一分别,居然是将近两年了。
“这对面的工地是什么?看起来阵仗挺大的啊。眼看快竣工了啊。”
梁少龙如今可不是穿着粉红色褂子,背后插着把扇子到处走的轻浮纨绔了。
如今的他作为一个实业家,也像模像样地穿上了西服,打起了领带,一身西装革履的绅士派头。
他还考虑过要不要学罗夏至在鼻子上架上一副眼镜——罗夏至私底下跟他透露过,他这眼镜没有度数,带上纯粹是因为想要有个稳重点的派头。
梁少龙心动了一下,不过在试戴了几副眼镜后,梁少爷实在受不了这压在鼻子上的分量。
再说,自己带了眼镜,不也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小四眼”了么?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拿着手中的“斯迪克(文明棍)”指了指马路对面,梁少龙回头问道。
“是端午节那天准备新开业的百货公司。”
罗夏至淡淡地说道。
“噗……”
装模作样正端起咖啡杯小啜了一口的梁少爷,差点把咖啡吐到坐在他对面的顾翰林脸上去。
后者拿起桌上的菜单,淡定地挡住了这突忽其来的“袭击”。
“梁二哥如今是文明商人了,怎么还是喝不惯咖啡啊。不管爱喝不爱喝,这‘外国中药’您早晚都要习惯的,不然以后怎么和人在咖啡馆里谈生意呢?新派商人,可是不作兴在茶馆里谈生意的。”
一想到当年在时迈百货的办公室里,梁少龙把咖啡称作“外国中药”时一脸嫌弃的模样,罗夏至笑着揶揄道。
“你笑,亏你还笑得出来啊!”
梁少龙干脆不装“文明”的派头了,将咖啡杯“哐啷”一声砸在桌子上,把周围的人群吓了一跳。
“你看这个工地,距离你的百货公司才多少米……看着高度,比你的大楼也差不多哪里去吧?”
“据说为了赢我,特意把天台上的钟楼造的更高些,比我的钟楼高了十公分,哈哈!”
从这新的百货公司大楼建造的第一天起,罗夏至就时时关注了。
据说这从广东来的李家为了和他“别苗头”特意还请了当初他盖大楼时候聘请的那间营造公司,并且早早就在报纸上放出了消息:这新建大楼将会比时迈百货更大更高更豪华!
并且这李氏百货公司也学了罗夏至当年的做法,大楼还没有封顶呢,就三天两头在各个大报小报上刊登开业促销的信息,有些东西的价格看的罗夏至都怦然心动了。
“你就不操心么,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
梁少爷毕竟装了蛮久“文明人”了,多少把原来的野性给磨掉了点,生生把已经喷到喉咙口的“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这大马路那么大,谁也没规定只有我罗夏至能开百货公司啊。”
看着热火朝天干的起劲的工地,罗夏至冷静地说道,“再说了,干什么没有竞争对手呢,算算时间也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