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哭泣的小女孩从他身边经过,去寻找不知在什么地方的母亲。
放在平日,他一定会温柔地牵起女孩子的手,将她送交给她的妈妈。
但是现在的顾翰林,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要找到罗夏至,只有罗夏至!
时迈百货的斜对面就是七重天宾馆,“天外天无线广播台”的发射塔是这里一片最高的建筑——但是发射塔呢!为什么看不到发射塔了!
他努力地寻找时迈百货的方向,终于在尘埃稍微散去后,才看到那曾经金光闪闪的招牌,如今已经被轰的只剩下一个“货”字,荡悠悠地悬挂在三楼的旗杆外头。
只要一阵风就能把它吹下去。
七层楼的时迈百货,上面的两层楼已经彻底被削平,露出了里面的钢筋水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安然无恙的樱花百货,和早就被樱花百货收购的“摩登百货”,只是因为受到震动,外墙稍微有些龟裂而已。
“啊啊啊啊啊!!”
顾翰林痛苦地大叫一声。
“夏至,你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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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过层层的瓦砾,避开那些几乎铺满了半条路的尸体和残肢,拨开已经丧失了理智,胡乱奔跑的人群,顾翰林终于来到了七重天国际饭店的门口。
在他到达的同时,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七重天门口的罗云泽和白凤凰也看到了他。
“你们不能进去!这里太危险了!”
救火队的人拉起警戒线,把他们拒之门外。
和惨烈的大马路不同,这边的情况稍微好一些,没有直接受到轰炸,只是两块炸弹的碎片飞溅到了这里。
一块落在顶楼天台上,一块落在门口的玻璃雨蓬上,刚好砸死了一个路过的美国女子。
楼上那片弹片,因为正好砸中了天台上的旋转餐厅后厨,引起了火灾。救火队正在全力施救,将大楼里的住客和工作人员抢救出来。
“让开!”
顾翰林虽然已经四十多岁,可依然身手矫健,他现在满脑子只有罗夏至。一把推开救火队员,迈着大步朝里面冲去。
里面的人群在救火队的疏导下,捂着口鼻往外跑,顾翰林却是逆着人流往里头冲去。
一开始还有救火队员试图将他轰出去。但是看到他双目通红,只要有人试图阻拦,就毫不客气地打到一边,整个人已经接近癫狂的模样,只能任由他往楼上跑去。
刚开始下面的几层楼状况还算不错,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光线,还能看到地上散落着各种家具,装饰品,甚至昂贵的古董,和不知道谁留下的首饰。
越往上走,光线越暗,已经停电的大楼内部让人分不清方向。
平日里走的楼梯也被炸断,顾翰林几乎是在一片黑暗中匍匐着,摸着断壁残垣往上头爬。
夏至就在顶楼,往上!往上!再往上!
他的手被裸露的钢筋蹭开了皮,细小的石砾卡进了伤口里,但是顾翰林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他只想往上,往前!
顾翰林小时候听他母亲说过,人做了坏事,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
他小时候一直都觉得地狱是往下的,如今才知道,原来地狱也能是向上的!
他一路走,一路摸,不知道摸到多少残破的肢体。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感到害怕,他怕这是属于罗夏至的身体!
爬到后来,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自己不是在七重天饭店里,而是在无间地狱的血海里寻找一点点的希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眼前出现了一丝光芒。
救火队员们看到突然出现的顾翰林,个个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他们都是带着手电筒,凭着开山斧,才能爬到这里,这顾翰林究竟是怎么能够跑上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整个楼道里都是烟灰和瓦砾的灰烬,顾翰林撕下长袍的下摆,在脑袋后面打了一个结,过了一会儿,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这是几楼了?”
“顶楼了,火已经被灭了,我们正在救人。无关人等下去吧。”
“人呢?被救出来的人呢?还有人活着吗?”
顾翰林上前一步,拉住了这个看上去像是个管事的人的袖子问道。
“哎!你别耽误我们救人,快出去吧!”
救火队员推开他,“谁!来个人,把这人送下去!这不是添乱嘛!”
“夏至!夏至你在哪里!你听见我了么?我来了!”
顾翰林大叫起来,然后忍不住一阵咳嗽。
“夏至!回答我!回答我啊!”
尘土被吸到嗓子口,没有任何防护设备的顾翰林才叫了两声,就感觉自己的肺叶都要炸开了。
“回答我啊!我是顾翰林啊!”
他忍着剧痛继续叫着。
“这位先生,您快下去吧,您这样不行……”
突然,顾翰林推开他,跪在地上,胡乱地用手扒拉地上的瓦砾。
是的,这里是“旋转餐厅”,他曾经好几次和罗夏至在这里约会吃饭,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要熟悉这里。
他摸到一块纸片,借着身边救火队员的手电筒认了出来——这个是旋转餐厅的墙纸,是罗夏至特意从意大利订回来的。
他继续摸索着,摸到了一个大理石雕像——这个是餐厅靠右侧的“维纳斯”雕塑的摆件……应该就是这里!
罗夏至喜欢坐在这里吃饭,就在这个维纳斯雕像的旁边。
因为只有在这个角度,他才能通过窗户,看到时迈百货顶楼的无线发射台。
那里,是他一生的骄傲!
不论之后开办了多少饭店、工厂、货运公司,时迈百货都是他最自豪的产业。
“夏至,你在这里么?你在这里对不对?”
他搬开沉重的石块,努力地在石头的缝隙之间摸索着,哪怕后面的救火队员一次次地试图掰开他,都无济于事。
终于,在层层的杂物和砖块的下面,他摸到了一只手,一只男人的手!
在那一刻,顾翰林感觉自己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左手上,这个男人的左手上,带着一枚戒指。
他曾经无数次在黑暗中摩挲过这枚戒指。
那是一枚不起眼的,白金镶了小碎钻的小戒指,和罗夏至平日里戴的大如鸽子蛋的红宝石、蓝宝石戒指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是他们的婚戒。
在的左手无名指上,那个在西方的传说中,连通着心房的手指上,带着一枚同样的戒指。
“夏至!”
他大叫一声,发疯一样地扒拉起来。
夏至!这下面是他的罗夏至!他就在下面!
“这里有人!队长!这下面有人!”
站在顾翰林身后的小伙子也看到了罗夏至的手指,大叫着,让伙伴们都过来救人。
终于,在众人的努力下,浑身都是鲜血,半昏迷过去的罗夏至被挖了出来。
他的怀里,居然还紧紧地抱着一个女子——小飞燕。
“儿子!儿子出来了!儿子!”
已经在外头站了两个多小时,眼睁睁地看着救火队救出了几十个不同的伤患,也拉出了不知道多少具尸体后,白凤凰终于看到了顾翰林——他背后背着的,正是罗夏至!
“儿子……”
罗云泽拉起她的手,拨开众人,冲了上去。
“小夏,你怎么样了?小夏,听得见妈妈说话吗?”
看着眼前几乎已经变成了“石灰人”的两人,白凤凰脚步不稳,跌落在了罗云泽的怀里。
“妈,我没事……”
趴在顾翰林的身后,罗夏至抬起头,露出了一抹虚弱的笑容。
“伯母,夏至没事,只是断了一条腿,我们把他送到医院去接骨就好了。”
顾翰林抬起头。
他整张脸现在滑稽极了,黏满了灰尘的脸颊上,明显的两根白色痕迹,从眼角处蜿蜒到脖子上,明显是大哭过了一场。
“我还以为是地震呢,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罗夏至喘了口气,笑了笑,“你别说啊,这个红木桌子就是结实,上面的横梁砸下来都没砸到我。你看我,一点事情都没有。”
“傻小子,说什么呢,呜呜呜……腿断了还算没事么?”
白凤凰见他此刻还有心思开玩笑,逗她开心,终于放松了神经,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坐车去医院吧,都楞在这里干什么呢?”
罗云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顾翰林把罗夏至背到救护车后面,亲手扶着他躺下。
“我来照顾他吧,你们去抢救别的病人。”
他对着慌慌张张的小护士说道,后者点了点头,吩咐司机将车子开到仁济医院。
“我刚才,以为自己要死了呢……”
握着顾翰林的手,罗夏至看着救护车的车顶几秒钟后,缓缓地说道。
“好像看到十八层地狱了。”
“我也是……”
跪在罗夏至的身边,顾翰林拉着他的手,将脑袋贴在两人的手背上,心有余悸地说道。
顾翰林回想着那段长的仿佛走不完的楼梯,和空气里的血腥味,焦灼味,缓缓地闭上眼,“我差点以为……我要失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