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还没来得及深思这其中关联,背着大黑袋的人贩子忽然扭头,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向树林之间,直勾勾地向沈晏的方向射来。如花立在他身边,差点给这一眼吓起一身毛,同类之间的感觉往往更加灵敏,这个人显然比如花强横许多,它僵硬地矗立着,若不是沈晏不允许,它现在就要飞出一里远。
沈晏悄悄伸出手,安抚地顺了顺它的羽毛,眼神沉沉地透过枝叶缝隙,向外望去。
明明带着面具,可鬼行客搁下黑袋,遥遥朝他望来时,他却栩栩如生地看到了面具下森然掀起的笑脸。那人像个神经病,歪着脑袋,咧出一口大白牙,欢快地朝他摆手。
沈晏握紧手中短剑。
气氛诡异莫测,剑拔弩张,双方没有面对面,可空气已经凝滞得要停止流动了。却在这时,鬼行客身后的森林中,忽然传出一身似有若无的叹息。
被鬼行客发现踪迹时他都没多大波澜,可这道仿佛自遥远天外来叹息出现时,沈晏却猛地绷紧了脊背,内衫中冷汗簌簌而下,浑身僵硬得如坠冰窟。
他瞬间想明白了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窦——忽然加大抓捕力度,要引出的那个人,不是旁人,正是他沈晏。
如花察觉到他的异样,拿眼珠子觑他。
那道叹息缥缈地消散,再响起时,变成了一声清爽的男儿音,他对鬼行客道:“这里交给我来处理,你回去吧。”
方才还阴气森森的鬼行客这会儿听话得不像话,尊敬地朝声音传来处一躬身,提起黑袋,后背忽然展开一双翅膀,几个扇动便消失在了丛林间。
要拦下的人质被带走了,可沈晏根本没有任何要追去的想法,他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地蹲在树上,像是要与这颗经年累月的古树融为一体,有风吹来,后背汗湿的衣衫透出一股凉意,总算将他出走的神魂唤回来了。
他满脸漠然,抿着唇,从树上跃下。
“多年不见,沈晏,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谨慎,”那道声音清朗灿烂,有些不辩年龄的爽朗,如花在树上怵了片刻,没从他身上感觉到什么危险的气息,扑腾扑腾地飞下来,落在沈晏肩头。
“不过你换了模样,我都有些认不出你,还是以前那样更好看,你觉得呢?哥哥?”
随着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落下,丛林中忽然响起簌簌声,仿佛有人踩着草叶一步一步走出来,终于,黑暗隐匿,有人负手走出,泼洒下的月光奢侈地照了他一身,照亮他半面栩栩如生的獠牙面具,和面具之下,明朗清爽的笑意。
“好久不见啊。”
作者有话要说:沈晏: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弟弟妹妹遍地跑……
65、曾经
这个人身上的气质很特殊, 明明笑容、言谈、举止,都再正常不过,甚至有些象牙塔中开朗的年轻大学生的意味, 可他偶尔的一个停顿,一个重音, 又好像含着无尽深意, 听起来阴森森的,就比如现在,他明明说的是“好久不见”,听起来却像是“你怎么还能活得那么好呢?”
如花发誓, 这是他跟在师挽棠身边以来, 见到沈晏最错愕、最茫然、最冷漠、最有杀意……最复杂的神情。
情绪裹杂得太多了, 反而成了面无表情, 沈晏垂眸盯着自己脚下的一亩三分地, 似乎在思考些什么。
那人也不靠近, 就这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缓慢地用眼神刮过沈晏身上的每一寸,他的眼神像他这个人一样复杂,含着眷恋、欢喜、怨怼……和一些更深的东西。
如花扭着脑袋, 一会儿看看他, 一会儿看看沈晏, 兽类对杀气和危险十分敏感, 这两人身上情绪复杂极了, 除了杀气和危险,掺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没看两下,它的绿豆小眼便绕成了蚊香圈。
它恹恹地落回沈晏肩头。
“沈晏, ”率先开口的,却是那人,他看了半天,难得露出一个柔软而毫无杂质的笑容,沉沉的,像是被漫长的岁月洗礼过,带着苦涩的意味,“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你,沈晏心道。
他如此想着,却面不改色,口中唤道:“齐朗,你怎么在这?”
“我猜你应该不是很想见到我。”齐朗没答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旋即他眼睛一弯,雪白的牙齿整整齐齐一排,衬着他有些苍白的颈部肌肤,像生了病的邻家男孩,有些单纯的孩子气,“可是沈晏,我想念你许久了,你不抱抱我吗?小时候我不高兴,你都会抱着哄我、给我买糖吃的。”
沈晏道:“你长大了,而且,你从很早以前就不喜欢吃糖了。”
齐朗在雪白的月光下微微一笑,“是我不喜欢吃了么?明明是你把糖给别人了啊?反派的滋味如何?他那样的体质,应该能随你折腾的吧?有没有试过s/m?他是不是兴奋地放荡直叫?真叫人嫉妒啊……”
“齐朗。”沈晏面容平和,语调清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状态,反而表示他比正常情绪起伏的时候更加生气,“闭嘴。”
简简单单的两声,平平淡淡地落下,齐朗显然是熟悉他的人之一,笑意更深了,“好吧,看来你很在意他,我不说了。不过多年未见,我真的好想你,所以我为你准备了一件别出心裁的见面礼。”
他袖袍一挥,一抹巴掌大的华光自掌心升起,渐渐翻滚成一座碧绿的莲台,沈晏见那莲台,面色微沉。
“净心莲华,我猜,你不远万里从昆仑奔赴豊州,找的就是这个吧?”齐朗明朗地笑了下,邀功似的,“有了它,师挽棠那每月一次的劫难便能缓解,哥,我替你找到了,你高不高兴?”
按理说沈晏应该高兴,但他眼前这般情况,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齐朗显然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然于心,如果他来得够早,甚至能监控到他穿书至今的所有行为,这人是个疯子,尤其在自己的事情上,有着病态般的占有欲,沈晏一想到之前的一言一行都暴露在另一个人的视线中,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在翼往森林里?刚才那人跟你什么关系?齐朗,你是不是又胡闹了?”对付这样脑子有毛病的人,就得演戏,沈晏驾轻就熟地敛下所有的情绪,眉尖微蹙,像寻常兄长担忧弟弟一样,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堆问题。
齐朗看不出异样,或者说,他看出了异样,但并不在意,“现在可不是个叙旧的好时机,下次见面,我再跟哥细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师挽棠要等急了。”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提及师挽棠。
沈晏掀着眼皮子,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却半点都不显,仍旧好哥哥似的斥责道:“随你,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一天到晚瞎胡闹,殷南跟我说你稳固了联结通道我还不信,你倒是胆子大,将殷南送进来也就算了,自己还栽进来,我们三个都不在外面,出了问题怎么办?”
齐朗笑了一声,微微歪头,气氛在沈晏的刻意调节下回到了家长里短的温馨上,他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沈晏,笑容都真诚几分,“哥,你总是杞人忧天,我都安排好了,不会出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体,一个人呆在这边我怎么安心?”
沈晏朝他冷哼一声,作不虞状,齐朗便抱着胳膊,笑吟吟地看他,獠牙面具似乎都变得柔软了,“好啦哥,下次,下次我见面我请你吃好吃的,别生气,回去吧,那些弟子在我这儿很安全的,我会找时间将他们送回去,保证一根毫毛都不少。”
他举起四根手指发誓,沈晏依旧斜眼睨他,半晌才无奈般微微叹口气,“真是个皮猴子,好了,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些,如果有什么危险,来扶摇宗找我。”
齐朗认真地点点头,转身的瞬间,沈晏满脸生动的情绪霎时被冰雪冻住,冷凝得能冒出冷气来。
齐朗一直目送着他走远。
他与沈晏不一样,他所有的亲昵和乖巧都是出自本心,他是真的喜欢沈晏,也是真的有病,不过那些疯狂又病态的心思,在得到对方的温柔以待之时,会暂时地被压制在心底,他知道这样的机会很少的,他哥只有在受制于他的时候,才会戴着面具与他演这一场兄友弟恭的戏。
从沈晏搬离齐家,到他在这个世界历经十年,已经有太久太久没见过这样的温柔了,他实在是太怀念了,即便知道是幻梦一场,也舍不得戳穿。
跟他的心满意足不同,沈晏连回去的脚步都是沉重的。他太明白齐朗这个时间这个态度意味着什么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家伙要做什么,他偏执地长到如今,心心念念的无外乎就三个,绝对的自由和权力,还有沈晏。
沈晏还记得第一次在齐家见到他时,五六岁的男孩子,一板一眼地吃着西餐,努力控制刀叉不碰撞出声音,好好一场午饭,吃得像历劫。
沈晏幼时,也是富贵人家教养出来的孩子,礼仪学得周全,秉着初入家门,与其余成员打好关系的初衷,他一言不发地将盘中牛排切成小块,一块块叉进对面小孩的盘子里——然后他就被齐志铭罚了,那个头发一丝不苟的老头是个绝对的完美主义者,他对孩子们的要求,是像机器人那样严谨,不允许一丝一毫的错处,犯错了就会受到罚跪的处罚,他认为吃西餐是齐朗必须要做好的事情,而沈晏的插手,就是在挑衅他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