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宫十二仙尊,都是看着沈摇舟长大的,即便是脾气最古怪的北霖,对他也颇为爱护,若换做其他人拦在这里,他早就二话不说扬鞭子了。
沈晏解下衣袍,轻柔地罩在满身狼狈的师挽棠身上。
灵宥站在不远处,平复内息,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他对师挽棠的生死一点也不在意似的。
沈晏一声不吭,俯身抱起师挽棠便往山门走去。
北霖:“站住!谁许你将他带走了?!”
朱雀鸟忽然引颈长鸣,炽烈的火光熊熊燃起,寡淡无光的翎羽自火光中脱落,新的皮囊浴火而生。它像一个火团子,才烧开结界,便笔直地朝北霖撞去。
“朱雀!”
在沈晏的厉喝声中,它倏然顿住,满含愤恨地瞪了北霖一眼,一撅屁股,飞落在师挽棠的胳膊上。
沈晏道:“到我肩上来,他疼。”
察觉到师挽棠微微皱起了眉,朱雀应声飞起,再落在沈晏肩头。
他看向掌教。
凝结的空气中,两人无声地对视了近半分钟,掌教知道,他这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
“他不能离开昆仑宫。”掌教道,这是他作为一派之主,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沈晏道:“人不是他杀的,他也没有修炼邪道,给我几天时间,我来证明给你们看。”
掌教朝他点点头。
沈晏朝他一颔首。
这对父子在平静和诡异中达成共识。沈晏走后,定谒摸摸后脑勺,“掌教,就这么放过师挽棠了啊?!”
掌教:“不然呢?弄死人家?你没听摇舟说嘛,那些都不是他做的,既然能找出证据,那多等两天又何妨?”
灵宥这时睁开眼来,满面菩萨似的古井无波,“摇舟天性纯良,不排除被有心人利用的可能,掌教,他这些年被师弟们恭恭敬敬地供着,性子都有些供野了,胆大包天,不知畏惧为何物,方才那般情况,竟也敢掺和进来,他既养在掌教膝下,便该好好管管。”
定谒:“是啊是啊。”
术省:“有理。”
北霖:“呵。”
掌教嘴角一抽,“你们疯了吗?他是我儿子,但教养他的人可不是我,要不然你们自己找他师父说去?”
灵宥/定谒/北霖:“……”
术省:“……不了不了。”
沈晏抱着师挽棠,一步一步拾级而上。
雪凛峰常年低温,积雪不化,寒风冷得刺骨,师挽棠无意识地在他怀里打了个哆嗦,嘴里呢喃着:“我要杀了灵宥,我要杀了他……”
沈晏没吭声,只是将他身上的外袍再度裹紧。
一侧的手臂没什么力气地搭在腰上,手指却紧紧地攥着,随着他的状态偶尔松开一点,立刻又被用力攥紧。但这片刻的空隙已经足已让沈晏看清他掌心之物。
那是一把佛珠。
他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垂着浓黑的睫羽,目光从佛珠转到师挽棠的脸上,良久,低头,在他额上落下个柔软而沉重的吻。
“对不起,我来晚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沈晏从来就不会哭,他坚强得天下无敌,所有爆发藏在隐忍之后,所有难过藏在冷静之中。
也只有在四下寂静、荒渺无人的时候,他才会饱含歉疚和心疼地垂落眼睫,对自己怀里的人说一声“抱歉”。
师挽棠呼吸渐渐平稳,眉间褶皱舒展开来,五指松开,佛珠落了一地。
朱雀从沈晏肩头飞下,一颗一颗地用嘴叼起来。
山下混乱不堪,雪凛峰却如世外桃源,依旧宁静,一天的喧嚣过去,西边山天相接之处渲染出一大片橘色黄昏,沈晏推开山间小屋,久无人居住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将师挽棠放到床上,转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回来的时候,第二波爆发已然开始。
师挽棠缩在被窝里,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太阳穴,发出小兽似的呜咽声,沈晏迅速地打出几个结界,上前将他抱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不疼,不疼……”
第二波的冲击显然比第一波要小一些,至少灵力没有暴涌得那样厉害,周围的桌椅快速地摇晃着,白瓷花瓶从桌角落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啪——”
师挽棠的肩背瞬间就崩紧了,沈晏连忙捂住他的眼睛,道:“闭眼,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我陪着你。”
对方紧紧咬住下唇,从鼻息间泄出一声泣音,过了片刻,沈晏忽然觉得掌心湿漉漉的。
拿开一看,师挽棠颤抖着鸦黑的睫毛,泪珠子跟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往下落。
“沈晏,你他妈个畜生。”他哑声道:“他们都冤枉我,我说我没杀人,他们都不信,我为什么要跑过来,我疯了才惦记你,我再也不惦记了,鬼王大人受不得这种委屈……”
话说得颠三倒四,人很显然已经清醒了。沈晏心头大石落地,长舒口气,暂时也顾不上跟他争执惦不惦记的问题,一下一下地吻着他的发顶。
又过片刻,声音渐弱,一切风平浪静,怀中的人沉沉睡去。
沈晏知道,今天这遭算是熬过去了。
但以后还有无数次要熬。
他将朱雀赶到屋后烧地暖,沈摇舟以前没有烧地暖的习惯,所以屋子里基本没有炭火,但幸好有火鸟这个天然火源。朱雀一开始是不愿意的,直到沈晏顺手捡起碎裂的花瓶里的花,掰了一枝插在它鬓角,夸了一句:“绝美。”
朱雀立刻心花怒放,屁颠屁颠地去烧火了。
他兑好热水,仔仔细细地给师挽棠擦身。
外衫解到一半,从怀中骨碌碌地滚出一颗绛紫色的果实,孩童巴掌大小,赫然是已经成熟的云蒙灵果。
将腰带完全解开,又滚下来三四颗,腰侧坠着的乾坤袋也鼓鼓囊囊,沈晏一开始没在意,将乾坤袋和果子往边上一放,用热乎乎的巾帕擦干净血迹后,给他套上捂热的中衣,掖好被角,然后才将乾坤袋拿在手中,掂了掂。
打开来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云蒙灵果。
沈晏终于明白,那句“我疯了才惦记你”是什么意思了。
云蒙灵果从乾坤袋中倒出来,整齐码好,一共二十七颗。
鬼王殿的乾坤袋比不得昆仑弟子的高级,容物量少了一倍还要多,二十三颗果子已经是极限了,剩下的即便装不下,也要揣进怀里。沈晏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这二十七颗云蒙灵果,陷入了良久的静默。
鬼王大人又疯又闹,有时还笨笨的,不爱想事,脾气也不好,总是跟人生气,动不动就发火,像个马上就能引爆的炸/药包。
可这包□□里,填的却是火焰的星子,暖呼呼热烘烘的,炸开时亮得晃眼,还带着点甜味儿。
沈晏不知道他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带着这一兜的云蒙灵果跑来看他,为他一句随口的“旧疾”担忧不已,好不容易进来了,还要被围攻。
就像他说的,鬼王大人受不得这种委屈。
他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俯身注视着师挽棠苍白秀气的面容,倾身吻了下那柔软干燥的唇瓣。
“……不会再受委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事儿还没完……
52、真实
翌日清晨, 师挽棠是在满室的阳光中醒来的。
他的作息不太好,经常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鬼殿中没有这么灿烂的阳光, 那个地方丛林密布,山树遮天蔽日, 即便是清晨, 也不会有这么热烈的阳光洒进屋里。
他立刻明白这不是鬼王殿。
床上放着两个枕头,一个在他脑袋底下,一个在他耳侧,中间微微凹陷下去, 床褥还有另一个人睡过的痕迹。
鬼王大人花容失色, 盯着那道痕迹沉思:他妈的, 昨天晚上莫非有人趁老子虚弱占老子便宜……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沈晏。
他穿着款式简单的衣裳, 腰间系着围裙, 手里拿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不知道啥玩意儿。
他瞧见师挽棠,目光倏忽一愣, 像是有点无措似的, 就这样沉沉地盯了他好久, 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像座雕塑。
师挽棠:“看什么看?”
他言语不耐, 显然是气还没消, 又掀开被子一骨碌躺了回去,这次还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沈晏。
身后传来细微的吱呀声,似乎是沈晏又将门阖上了。
衣料簌簌, 他慢吞吞地走到床前。
师挽棠这会儿并不是很想看见他,愣不回头,身侧的床榻微微陷下一块,他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靠近。
过了片刻,一只温热的手伸过来,轻而易举地挤进他的掌心里。
他果断甩开那只手,“走开,别碰我,烦。”声音还带着昨日被勒喉的后遗症,听起来微微沙哑。
对方又不依不饶地摸上来,低低道:“师挽棠,你起来一下……”
他又甩开,沈晏又缠上,如此循环三四次,他终于不耐烦,霍然起身,“沈晏你他妈有病啊——”
有病的沈晏倾身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
这个男人抱着他,心跳渐渐变得沉静又缓慢,轻轻在他鬓间落下一个吻,师挽棠顿时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