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敏闻言,拿起来仔细打量一番,眉头紧皱,“这边上还有字,是什么我看不出来,不过这个材料……唔,很讲究,说不定能当点钱,诶,沈公子,你最近还下山吗?帮忙把这个当了呗。”
三道视线,齐刷刷落到了沈晏的脸上。
他的目光久久地在那块机械表上停留着,眸中隐隐约约跳动着微妙的色彩,鸦黑的睫羽掩盖掉一半的情绪波动,沉默良久,忽然意味不明地一笑:
“不用当了,我买。”
11、甜糕
“……你买?”师挽棠拧起眉,狐疑地上上下下扫量他好几遍,扣出纪敏手里还没捂热的那个钱袋子,举到他眼前晃了晃,“你还有钱?”
沈晏:“……”
别说,还真没了。沈晏垂下眼睫微一思忖,从容道:“立字据行不行?等回了昆仑宫我定双倍奉上,但这只表很重要,你要是不愿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是一样的,前提是你得把它留给我。”
师挽棠问:“……你怎么知道它叫“表”?”
沈晏“唔”了一声,含糊答道:“以前见过,是很远的地方流传过来的小玩意儿,能准确地计算时间,胜在精巧观赏性强,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大用,偶尔被用来当小礼物讨人欢心。”
“……我怎么没听说过?”他瞅着沈晏,狐疑地嘀咕着,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伪,师挽棠捧着机械表盘蹭了蹭,指尖一片温凉如玉,终于点了点头,“确实十分精巧,用来送礼再合适不过,你既然想要,那便送你了罢,咱鬼王殿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地方,我看在你这盒果子的份儿上,满足你这个小小心愿。”说罢,他将漆黑温凉的石盘递出,没忍住好奇了一句:“你要送谁啊?”
“……”沈晏收东西的动作一僵,抬起波澜不惊的双眼盯住了师挽棠,还未等他开口否认,师挽棠已经成功地在他的凝视中曲解了他的意思:“啊,我想起来了!”他合掌一拍,笃信道:“是凌虚峰去年接回来的那个小师弟吧?灵宥老头的亲儿子,早听闻他与你关系很好,啊不对……好像昆仑宫的师兄们都很喜欢他啊,哈,这待遇可真够好的,出门在外还有师兄惦记着,我当年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勾起唇角,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洒脱地笑了一声,眼中闪烁着斑驳晦暗的,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复杂色彩。
——他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沈晏想。
迄今为止,他对师挽棠的了解依旧是片面的,知道他过去如何,未来如何,大致能推测出结果如何,甚至能分析出他失控的原因——但他仍然不够了解他,知道他当过混混,当过跑腿,当过码工,知道他六岁以后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一个人摸爬滚打很艰难地踩活了下来。可他为何家破人亡?他家破人亡之前又是何种光景?他会不会也曾被无数人捧在手心疼爱?
后来灵宥仙尊偶然下山,遇他资质出众,收为关门弟子,那时的师挽棠同样才十八岁,是门派里最小的师弟,本该享受和夏竹青一样的待遇,可不知为何,风言风语渐渐传来,大家说他脾气古怪、阴郁暴躁、难与人为善……渐渐与他生疏,这样过了两年,师挽棠公然叛出门派,灵宥仙尊全力制止,竟被他打伤而逃,至此,师挽棠的大名久久在昆仑宫黑名单上挂着。
可是他为什么会乖张?孤僻?躁动?离了门派之后一年内,他虽成立十方鬼殿,却从未主动地去招谁惹谁,仿佛离开那个是非之地,所有的脾气一夕之间平和下来,为何?
这当中肯定还发生过什么,可他不知道,现在的师挽棠也不会跟他说,他只能低头解开乾坤袋,翻找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纸包,递到师挽棠眼前,聊表安慰。
“……啥呀?”师挽棠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瞪着眼睛看他两眼,又迟疑着挪回油纸包上,在对方无声的催促中探头侦查两眼,仿佛那未知的散着热气的内容是个定时炸|弹:“我就阴阳怪气两句,你不至于要对我痛下杀手……”
“……吧。”他慢吞吞地补完了最后一个音节。
袋子里装的,不是炸|弹,也不是他脑补过的任何危险物品,而是一小摞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糯米甜糕。沈晏单手平举着,目光平淡而温和地看向他,仿佛在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他:你的待遇也很好,你看,我惦记着你呢。
他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连日来被刻意压制的温暖轰然溃堤,从心底隐秘的角落疯狂蔓延到四肢百骸,暖得他手脚都软了,心都酸了,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前就剩下一个沈晏,还有一包糯米甜糕,和甜糕之后那双暗含着包容的眼睛。
从蜜饯果子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要缴械投降,一个人对你说“你喜欢吃甜的”,说明他知道你的口味并记载了心里,若他对你说“我问过××,他说你喜欢吃甜的”,那说明他认真了解过你的喜好,并将你放在了很重要的位置,师挽棠不知道是不是沈晏待周围人原本就如此细致,但这种被人重视、被人放在心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无关风花雪月,他根本无法拒绝一个对他这样软这样好的人,更何况这人他妈的还长得那么好看,那么对他胃口,简直就是双重暴击,眼下沈晏就算是要他的命,那他也会心甘情愿……啊,不对,命还不行。
鬼王大人不能如此随便。
师挽棠强行打断自己的自我感动,静静地盯着眼前的油纸包,很没气势地撅了一句:“你打算撑死我好继承我的十方鬼殿吗?”
他怀里抱着两盒,这人又掏出来一包,鬼晓得他那乾坤袋里还有多少乱七八糟,他是爱吃,又不是饿死鬼投胎,投喂也不是这么个投喂法。
沈晏十分淡然地展颜一笑,有那么一刻,师挽棠觉得他是想说些让人心动的讨巧话的,可他顿了一顿,又停住了,只是将那袋糯米甜糕交付到他手中,嘱咐道:“甜糕别吃太多,会不好消化,对肠胃不好。”然后他手掌上移,落在他肩膀上方,注意到他没有抗拒的情绪后,这才宽慰似的在他肩上拍了拍。
然后他轻轻在耳边道:“师挽棠,南方天际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星,那是你,生而簇拥为王,光芒永不暗淡,有一日,凤凰会来到你的身边,它引颈长鸣的那一刻,你会成为金字塔顶端最耀眼的存在。你要明白,你遭受的所有不公,旁人对你所有的误解,不是因为你不够好,而是它,”沈晏伸出一只手指,指了指天上,笑:“它在磨炼你呢!”
不凡之子,必异其生。这是沈晏的最后一句话。
师挽棠抱着蜜饯和甜糕,站在大殿门口望着虚空,看不出在想些什么,沈晏早已离去,摸不着头脑的纪敏和夏霸天一左一右站在身后,看他不停地摸出东西塞到嘴里,木然地咀嚼着,失魂落魄一般麻木,不由心惊,小心问道:“大王,大王?您这……沈公子说了,糯米甜糕不易消化,让您不要多吃,要不咱今天就先到这儿?剩下的由属下保管吧……”
手伸到一半,师挽棠敏捷地往右一躲,倒是没吃了,魂却好像还没回来,紧紧皱着眉头,眉峰拧出一个纠结的川字。
“……纪敏。”
“啊?”
师挽棠斟酌了半天,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沈晏这个人怎么样?”
沈公子的钱袋现在就揣在他怀里,还没捂热呢,纪敏下意识摸了摸,不假思索:“好啊!”
师挽棠狐疑地扭头看了他一眼,又问夏霸天:“霸天,你觉得呢?”
“啊?我?”夏霸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我刚回来我咋知道,但面对大王灼灼的目光,他茫然好久,最终一瞥纪敏,憨笑道:“好!纪敏说好,那就是好!”
师挽棠翻了个白眼。
他相当严肃地伸出一只手指在他们眼前摇了摇,抑扬顿挫地道:“嗯~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觉得他跟传闻中不大一样,差别非常大?”
“嗨呀!”夏霸天道:“大王我还以为你要说啥呢!传闻能信吗?那传闻还说你三头六臂夜夜喝人血呢,当真的都是傻子……”纪敏猛地捅捅他的咯吱窝,低声道:“闭嘴。”
夏霸天眨了眨眼,对上大王的目光,听话的闭嘴了。
“你们过来。”师挽棠神秘兮兮地打了个手势,两位下属依言凑近脑袋,便见他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一本正经地揣测道:“我觉得他这里,有点问题,很可能是之前……那什么什么的时候伤着了,他刚刚还跟我说,说我是颗……嗯这个不能告诉你们,反正他说我是颗那什么什么,又说有一天,我会变得那什么什么,我怀疑吧,他可能是之前碰见了什么算命的,被影响了,总之神神道道的,几十个字下来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你们说是不是有毛病?”
纪敏:“……”
夏霸天:“……”
那什么什么,究竟是什么什么?
师挽棠直勾勾地注视着他们,似乎希望他们给他的分析一个赞同的答复,纪敏在大王殷切的目光中沉默许久,终于诚恳道:“王,你说了十多个字,我们一个字也没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