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刀没下去,碧岭宫弟子得到了一封书信,一封给梁先生的自省信。上面书写着这些年江落月生平事迹,一览无余。
梁家世代忠良,扶幼主,固江山,护山河。江落月弃碧岭宫而去之后,梁先生一直代为掌管。听闻这些年江落月的所作所为,他便越加不懂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究竟想做什么。
碧岭宫弟子将书信收入怀中,狐疑地打量她:“魔女!你又在耍什么花样?就不怕我将这封信毁了,叫你的阴谋诡计全部落空?”
江落月躺在美人榻上,目光空洞而悠远:“无所谓。怎样都无所谓了。”
碧岭宫弟子盯着她看了半天,扭头就走。冥姬知道,这个倒霉崔子肯定和她一样看不懂江落月,很多时候,人明明就在眼前,她却仿佛雾里看花,水中观月一般,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她以为落月深爱九霄,却嫁给了君奈何。她以为落月终其一生都不会抛弃碧岭宫,却还是舍弃了满门弟子来到了魔界。
随着产期将近,魔界也越来越混乱,冥姬很兴奋也很期待,这个即将降临于人世的孩子,将是她们暗无天日的黑暗中第一缕阳光。
但是江落月却不这么想,她想的是另一件事:“他们会允许第二个君奈何降临人世吗?”
冥姬答不上来,只能埋头苦干,装作自己听不懂的样子。
江落月是内应的事情只有三大门派掌门知晓,九霄是内应的事情,只有江落月和她知道。可前些时日姬锦眉侧敲旁击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说她什么都知道。如果姬锦眉知道,那君奈何呢?他会眼睁睁地放任、甚至纵容一个满怀心机的女子来摧毁他所得的一切吗?
冥姬不敢深想,一想就脑瓜子剧烈疼痛。她想,凡间尔虞我诈的生活果然不适合她。只有被时间遗忘,被世人敬仰的归墟,才是她的最终归宿。如果可以,她很想带落月和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回去。虽说人丁凋零了些,但起码它是乱世中唯一一个还不曾沾染上尘世喧闹的一方净土。
而她这个尚未说出口的计划,很快就迎来了实行的那日。
姬锦眉死了,死在君奈何手中。强如他,又怎能容忍背叛,更何况背叛他的,还是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他从未将她当做妻子,却将她引至心腹。在暴君眼中,背叛既等于毁灭。
得到消息的江落月第一时间结果了那些守着她的魔卫,拉着冥姬的手,揣着肚子里的孩子,趁九霄冲冠一怒和君奈何在三重关打得你死我活之际,直奔沧海而来。
等到她二人赶到沧海时,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茫茫大海被鲜血染红,到处都漂浮着尸首,魔族兵将和正道弟子打得昏天暗地,双方都杀红了眼,敌我不分,见人就砍。
然而最令人窒息的一幕是,正道人士竟在屠碧岭宫满门!
“住手!你们住手!”江落月疯了一般想要冲上去,却被冥姬死死地拉住。
“为什么?为什么!”
在一片战乱嘶吼声中,她的声音弱不可闻,但此刻她的身份却像是一盏在黑暗中摇曳的明灯,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她。
“是魔女江落月!快杀!”
此刻,碧岭宫代宫主梁先生,正被魔族和正道两岸夹击,腹背受敌,却也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她,当即命令弟子前去解围。
二人且战且退,江落月几次三番想要挤入碧岭宫战局,却接连几次都被发疯发狂的正道人士赶了出来。最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认出她的人越来越多,她也逐渐被包围。
“宫主快走!”
随着一声嘶吼,碧岭宫弟子舍身加入战局,拼着一口不肯轻易咽下去的气,生生在妖魔和修真者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冥姬用尽全力将江落月带出包围圈时,她整个人已近乎疯癫,似欣喜又似奔溃,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念叨:“阿冥、阿冥、他们叫我宫主,我是碧岭宫主、他们还认我这个宫主……”
如果上天还给她一个机会,冥姬甘愿以神魂起誓,她就是拉着江落月跳海,也绝不走这条路!
昔日风光无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此刻正身披血甲,怀抱幼婴,静坐于沧海前。
看见她们,九霄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因为扯动了伤口而露出更加狰狞痛苦的表情来。
“你败了?”江落月一脸漠然,神态转变的如此之快,仿若刚才那神志不清的疯婆子根本不存在似的。
九霄没有答话,而是静默凝视着怀中的婴儿,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我……杀不了他……却已重创他……三大门派已将神器打造成功……会将他封印在……此地……”
“我要的不是封印。做了这么多,你却告诉我只能封印?”江落月上前一步,逼问:“他在哪?既然你杀不了他,那我自己来。”
九霄苦笑摇头:“办不到的。你杀不了他。”
江落月气急攻心,一双柳眉紧蹙:“不试试怎么知道?”
九霄看着怀中的孩子,嘴角终于扯出一抹牵强的笑:“若是你真的想杀他……又怎会等到现在?”
江落月沉默,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泄了气的皮筏一般,怏怏不乐,却不反驳。退回一步拉着冥姬扭头就走。
九霄仍然撑着一口气,在背后说:“月儿,帮帮我们……魔气冲撞的滋味儿……真的不好受……他还是个孩子……”
江落月前进的脚步戛然而止,想转身,却被冥姬拉住,“别管他!”
她摇头,回到他的身边,对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将灵力聚在掌心,却迟迟下不去手。
九霄说:“……月儿,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是会死……你就当是帮我们解脱……”
“苍龙宝玉呢?”见人不答,她少有的解释说:“你没救了,但这个孩子如果只是魔气入体,那便有救。苍龙宝玉中蕴有无上神力,可以救你的孩子。”
九霄苦笑摇头:“那块……我给九天了……”
她便再不言语,冷眼看着他因魔气入体而痛苦挣扎。转身走出三步,又疾步走回,将灵力聚于掌心,一掌震碎九霄的心脉,从他手中接过那个奄奄一息,已经无力哭泣的幼婴。
她不假思索地将苍龙宝玉拿出,却被冥姬发疯一样抢走,“你疯了?!你说过世间唯一能杀死君奈何的就是苍龙宝玉中蕴藏的无上神力!这是你毕生所求!”
江落月无动于衷,“他说的对,我要是真心想杀他,就不会等到现在。阿冥,孩子是无辜的,救救他吧。”
对上那双祈求的眼神,她还是心软了,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们唯一的希望救活了那个根本和她无关的孩子,将其连同苍龙宝玉一同置入沧海。
“他睡着了,会睡很多年,但愿他醒来的时候,世间不再是修罗地狱。”江落月喃喃自语着,不知不觉泪已千行。
“落月?”冥姬试探性呼喊一声,却见江落月神情痛苦的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捂着肚子,脸色惨白。
“你要生了?!”冥姬大惊,“你再忍忍!马上就到归墟了!你再忍……”
尚未说出口的话被身后遮天蔽日的叫杀声遮盖,她想也不想抱起江落月就跑,身后的追兵穷追猛打,不给她片刻喘息时间。
“阿冥,将我放下……你走吧……”
“呵,你想得美!欠我那么多酒钱,还指望我扔下你?做梦!”
不知跑了多久,海风呼啸,骇浪拍岸,天色已经昏暗,随着‘哇’一声哭嚎,孩子终于降世。
而与此同时,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冥姬分毫不让,却只与天门山主对上三十招就吐血倒地。
老宗主神情复杂地盯着虚弱无力的江落月,于心不忍地移开眼。
江落月恍若不知,抱着孩子亲昵地挨了挨额头,“用一个碧岭宫换天下安稳,值,确实值。”
老宗主愧疚低头:“这笔血债,必须要有人抗。”
“我这个宫主真是失败,做到让魔道憎恨,正道不耻的程度,舍我其谁?也难怪老祖不认我,你瞧瞧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啊。”江落月自嘲一笑,轻抚着婴儿吹弹可破的肌肤,遽然伸手掐住他的脖颈逐渐加力,“与其死在你们手中,倒不如由我亲手了断来的干净痛快!”
“你干什么?!”老宗主大惊,想上前阻拦,却对上了一双万念俱灰的眼眸,她幽怨道:“你们会允许第二个君奈何降世吗?”
哭声被卡在喉中不得发出,婴儿的脸色已经憋的通红,眼见就要不行了,老宗主仍然不相信一个母亲竟真的有那个狠心,掐死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
而对上江落月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时,他明悟了,她真的下得去手,但是这罪孽,却必须得由他背。是他们的残忍逼迫一个母亲不得不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
“住手!”老宗主忍无可忍地将孩子抢过来,“幼子何其无辜!”
“哈哈哈,那我碧岭宫不无辜吗?当初我们明明说好的,是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小人过河拆桥在先!借刀杀人在后!”江落月仰天大笑,将一切点的明明白白。
老宗主诧异,他知道面前这绝顶聪明的女子从不屑将事情点明。难道——!
他醒悟:“慢着!”
紧冲天而起的火海将一切吞没,连同着那一声声拷问他良心何在的笑声一同俱灭。
无人生还。
“如此,便万无一失了。无量天尊。”
“唉……造孽啊!阿弥陀佛。”
红莲业火中,冥姬身躯尽毁,再醒来时,神魂已是在另一副崭新的躯壳中,困锁在归墟神迹,享无尽寿命,不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