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的确爱过周逊。
一个那样的人……一个因为一箱桃子就能笑起来的人……他怎么会,没有爱过他呢。
他想补偿他,他要救他。他不在乎什么皇帝,不在乎什么来自“周采”的胡言乱语,这一刻,他只想要出现在周逊的面前,救下他、补偿他、向他道歉……
又或者,只是极为简单的,赶在一切发生的那个时辰前找到周逊,将这个情报告诉他。
哪怕这只是一点点的补偿。
对,他想起来了。
那个少年刚入京城时,是那样的温软而美好。他不常笑,神情里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但笑起来时,却清澈而温柔,像是山间的泉水,像是映照着所有美好的溪流。
所有人都想要功名利禄,只有他想要的,只是在江州当个教书先生,云淡风轻。
他曾经是那样美好的少年,即使他有着那样的过去,笑起来时也仿佛映照了一整个世界。而他……
他却把他变成了那副模样。
开始有泪水在容汾的眼睛里充盈,那一刻,他再没有想到自己,再没有想到任何人。他所想到的,只是那条溪流。
他曾经毁了那样美丽的一条溪流。
他想要补偿他。
他算计着时间,来得及,来得及。可当他拐到下一个街角时,却撞上了一群人。
那群人似乎是一群混混,满身酒气,看见他,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开口就要骂。
容汾根本不想理他们,他转身就要继续跑,却被那群人架住了。
“这人特么的是个瘸子。”
“满身酒气,乞丐,老瘸子!”
“瞧!我这一脚踹得他摔下去了!”
“来!看他怎么爬起来!爬起来!”
“爬起来!爬起来!”
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混终于找到了乐子。他们一遍遍地把这个瘸子踹倒在泥水里,又一遍遍地让他爬起来,嘲讽他笨拙满身是伤的模样。容汾试图搬出五王爷的名头来压他们,却被那些小混混笑话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个王爷。
是啊,他现在看起来哪里像个王爷呢?
“求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我就只是想,只是想过去……”他开始哀求。
那些小混混们终于回应了他的哀求,让他从他们的胯下爬过。容汾爬过那些肮脏的泥水,在哄笑声中,继续往前跑。
他越跑越慢,越跑越慢,那些小混混们用砖瓦来砸过他,踢过他的身体。他的骨头似乎断了,脏腑也开始出血,身上也满是血痕,皮开肉绽与青紫伤痕。他身为王爷的衣服全部烂掉了,身为权贵所拥有的的一切尊严也没有了,可他还是在跑,在用自己的脚在走。
他跑,跑不动了,于是走,于是扶着墙拼尽全力地走。他听见胸腔的轰鸣声,和头上有血流下来的感觉。他眼前在发黑。
似乎百香楼快到了,临近那里时,他遭遇了一场巷战,皇帝的人和肃王的人在战斗。他哆嗦着穿过那里时,在混乱中被人砍了几刀。
他还在走。
他的血在流逝,命也没了,什么也没了,脚也没了,他只是在走,在走。他要过去,他要告诉周逊,他要给他情报,他要……
他想要什么?
“扑通!”
他终于,倒在了地上。
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肮脏的血迹,死在长夜未明,泥水横流的小巷里,像是一堆垃圾。他最后尚未合上的眼睛里,映照出了不远处的百香酒楼。
灯火辉煌,他终于到了,他的旧梦幻影,他的温柔乡。
他看见了周逊。
周逊被皇帝抱在怀里,他那么年轻,那么干净,那么漂亮,就像一捧雪,就像清澈的溪流。
他从一开始……原本就该爱上这样的溪流。
他倒在泥水中,死亡在降临他,他的右手痉挛着,如鸡爪,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仿佛想要什么东西。
不远处,皇帝抱着周逊,他肩膀上有血,却还是在安慰他。周逊把脸埋在他的怀里,似乎是想哭。皇帝让他抬头,说说笑笑的,对他比了个鬼脸。
一个滑稽的鬼脸。
于是那边的周逊便破涕为笑了。
他们看起来是那样般配,那样恩爱,那样……
相爱。
那是一双……璧人啊。
天造地设的璧人。
而他自以为是的补偿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一钱不值。
人生如走马灯回放,他在恍惚的窒息间,极致的痛苦间,看见了幻觉的镇痛。他看见远处,有一个少年向他走来。
他十六岁,撑着白色的油纸伞,整个人干干净净。
那是……十六岁的周逊。
他的眼泪当时就落了下来,不知道混着血,还是污泥。他看着少年走向他,向他蹲下,把伞放在他的头顶。
‘你会原谅我么?’他蠕动着嘴唇道。
他看见了伞下少年的脸,少年看着他,眼眸如冰雪,声音也如冰雪。
“你不配。”
“原来我这样一文不值啊。”
那是容汾留在世上最后的一句话。
其实他的死亡也是好的……至少,那个人的人生中,再也不会有这团垃圾。
最后镇痛的幻觉也消失。没有向他走来的少年,没有放下伞,没有人在他死前看向他,同他说过话。
他终于看见了最后的结局——在他最后的幻觉中,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撑着伞,在长夜未明的小巷里漫漫地走。他发尾乌黑,脖颈雪白,撑着的伞,也是如冰雪般雪白。
他就这样一步步地走过了小巷,走出了小巷。
走出了容汾最后的生命。
——他一次,也不曾回头。
第157章 他还想和他一起做好多好多事啊
收拾战局的士卒们在清晨发现了五王爷的尸体, 他趴在污水横流的小巷里,死不瞑目。他身上是被乱刀砍出的伤,身后拖了一道很长很长的血痕。
令人惊叹的是, 他似乎是硬生生地从王府里出来, 又爬到这里来的。
更让人困惑的是, 整个王府竟衰败至斯。这些天来,五王爷似乎整日都在只在房里喝闷酒, 而他的房中,除了一地陶瓷碎片, 也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存在过的痕迹。
五王爷到底是为何来到这里就死成了一个谜团。然而并不会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在将涉事的混混与肃王的手下进行处置后,他的死, 随着他的尸骨被葬入地下,画上了彻底的句号。
而他所居住的王府也被腾空了。皇帝没有拆掉它, 因为它或许还会有新的用途,故而节省一下建筑资源。
而在这之后, 受到清算的则是肃王的人。肃王见秦良被捕, 自知阴谋败露, 索性纠集人马,妄图进行绝地反击。
在他看来,文人言官们口中的局势对他大大有利。他只需要在酒楼里将皇帝擒获, 以皇帝之名下达罪己诏,挟天子以令诸侯。又或者,在酒楼里便让皇帝因暴病而亡、又或者让皇帝疯了,到时候整个京城群龙无首,自然就是他上位的好时机。
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一张王牌。
——本该在五台山修行的太后。
——一心想要将自己的儿子,五王爷救出来的太后。
太后也在当时的宴席上。她是被肃王秘密地接回来的。她一出来, 便斥责皇帝如今言行失状,为了一个男宠戕害自己的手足同胞,几乎是发了疯。接着,她又一转态势,劝皇帝早日歇歇,朝政的事,就交给肃王吧。
放在过去,那个皇帝说不定就流着泪答应了。曾经的皇帝之所以成为暴君,便是因他与五王爷同为太后的亲生子,却只因他生下来就被抱给宠妃抚养,即使在宠妃死后回归太后身边,也从未得到过太后的爱。在登基之前,他与太后之间曾因此发生过极大的一场冲突。太后指着他,口口声声说他不配登上皇位——配登上皇位的,当然是她最爱的宝贝儿儿子容汾。
因此,在太后去五台山修佛后,原本的皇帝便成了个放浪形骸的暴君,他广纳男宠,做了那么多荒唐的事,也未必没有因母后而放逐自己,渴望得到对方的回看的意思。
然而……
“然而,如今站在酒楼里的,是英明神武的我!”皇帝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得意洋洋道,“我当场就先发制人、杀声震天,我一记北斗神拳,将肃王拿下……嘶。”
周逊用沾着酒的棉布处理他的伤口,面无表情道:“若不是我来得够快,你早就死了。”
他眼尾红红的,还残留着哭过的痕迹。当时当他赶到酒楼、救下皇帝时,皇帝的肩膀上还插着那根乱箭。
周逊没见过皇帝那么乱来的人。
在肃王的人手包围中,皇帝居然先发制人,用刀抵住了肃王的脖子,大吼着“要死一起死,杀我先杀他”。
其实当时肃王还没有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反而被皇帝的突然暴起给吓了一跳。
甚至皇帝还在乱军之中,当场扯下了肃王的裤子。他原本是想扰乱场面,却悲剧地发现,肃王,甚至是个天阉。
这对于肃王来说很悲剧,对于那些支持肃王的臣子来说,也很悲剧。